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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十九年的秋日,似乎比往年更为燥热。这热度并非全然来自依旧毒辣的秋阳,更源于泉陵城内日益鼎沸的人声与那股弥漫在空气中、名为“机遇”的焦灼。
荆南学堂旧址,如今已被扩建为庄严的贡院。高墙深垒,旌旗招展,门前宽阔的广场上,黑压压地聚集了上千名来自交州七郡及荆南各地的士子。他们年龄各异,衣着不同,有的锦衣华服,意气风发;有的布衣青衫,神色凝重;甚至还有几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拄着拐杖,眼中却燃烧着不逊于年轻人的光芒。所有人都在等待着那决定命运的时刻——交州首次“大比”的开场。
辰时正刻,贡院沉重的朱漆大门在吱呀声中缓缓开启。一队队甲胄鲜明的州兵肃然列队,维持秩序。礼官手持名册,立于高台之上,声音洪亮地宣读考场规则:“……诸生按籍贯、姓名,验明正身,领取号牌,依次入场!不得夹带,不得喧哗,不得私相授受……违者,黜落,永不叙用!”
声音在广场上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士子们顿时安静下来,按照指引,排成长龙,依次通过检查,步入那扇象征着机遇与挑战的大门。他们的脸上,交织着紧张、期待、惶恐与决绝。有人深吸一口气,昂首而入;有人最后整理一下衣冠,口中念念有词;还有人忍不住回头,望向送行的亲友,目光复杂。
贡院之内,号舍整齐排列,如同蜂巢。每一间都仅容一人,一桌一椅,笔墨纸砚俱全,却也将每个人隔绝成独立的天地。阳光透过高窗,在青石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更添几分肃穆。
陈暮并未亲临贡院,他站在州牧府最高的望楼之上,远远眺望着贡院的方向。虽看不清具体情形,但那一片肃杀而又充满生机的气象,却能清晰地感受到。
“千年以降,选官之权,操于世家名门之手。今日,我交州开此先河,无论寒庶,只凭才学,不知要触动多少人的利益,又要燃起多少人的希望。”陈暮轻声自语,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与决然。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场考试,更是一场向旧有秩序发起挑战的宣言。其引发的波澜,或许比一场战争的胜利更为深远。
徐元站在他身侧,亦是心潮澎湃:“主公,此乃破冰之举。纵有风浪,亦是我交州走向强盛之必由之路。观今日士子之踊跃,便知民心所向,大势所趋。”
陈暮点了点头,目光坚定:“且看这秋闱之中,能为我交州,遴选出怎样的栋梁之材。”
贡院,明法科考场。
一名来自苍梧郡的寒门士子,名叫沈括,正凝神审阅着手中的试题。试题并非简单的律条默写,而是给出了几个复杂的案例,要求考生依据《汉律》及交州新近颁布的《田亩令》、《市易法》等进行判析,并阐述法理。
其中一题,涉及蛮汉交界处一起田产纠纷,案情错综,牵涉到新垦荒地的归属、旧有蛮族习惯法与汉家成文法的冲突。沈括眉头紧锁,他自幼熟读律令,也曾游历乡里,深知此类案件处理不当,极易引发边衅。他提起笔,蘸饱了墨,却迟迟未能落下。脑海中飞速权衡着法理、人情与边疆稳定的关系。
最终,他摒弃了非此即彼的简单判断,笔走龙蛇,开始论述:首先明确新垦荒地依《田亩令》当归先垦者,但需承认并尊重蛮族原有放牧之权,建议以“补偿”或“划拨替代草场”方式调和矛盾,并强调州府应派员主持,秉公裁决,以律法为准绳,亦兼顾蛮汉和睦之大义。他引经据典,条分缕析,虽字迹略显潦草,却逻辑严密,充满了经世致用的务实精神。
而在另一间的策论科考场,题目更是宏大而尖锐:“论交州于群雄环伺下,何以自存并图强。”
一名自江北流落至此的中年士子,名为韩洙,看到此题,不禁心潮起伏。他亲历过中原战乱的惨烈,也见识过北方诸侯的虚骄,南渡交州后,对此地新政感触尤深。他略一沉思,便挥毫泼墨:
“……夫交州,地偏而物阜,民寡而心齐。北拒曹公之虎狼,东遏孙权之觊觎,西防刘备之渗透,此三患也。然内修政理,外结蛮夷,兴文教以聚才,振武备以自强,通海贸以富国,此三策也。……曹公势大,然内部倾轧,外有边患,其‘狼群’海战术,实为疲我之策,我当以精卒破其零星,以坚城固其海防,待其力分,可图徐进。孙权新败,胆气已沮,当利用其内部士族与寒门之争,以商利分化,以威慑促和。刘备……其志不在小,然益州初定,南中未附,其西线渗透,实为牵制,我当固守盟约,深化与蛮部羁縻,使其无隙可乘……故曰:处四战之地,当如砥石,外御冲击,内磨锋芒。强基固本,缓图进取,则天下虽乱,交州可安,假以时日,未必不可……”
韩洙下笔如有神,将交州面临的局势、应对的策略分析得透彻淋漓,虽偶有激烈之语,却不乏真知灼见。他写完后,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将半生颠沛流离的郁结与对这片新土地的期望,都倾注在了这方寸试卷之上。
贡院的每一个号舍内,都在进行着无声的智力搏杀。笔墨纵横间,是经纶济世的抱负,是改变命运的渴望,也是交州未来走向的雏形正在被勾勒。
就在士子们于贡院内绞尽脑汁之际,泉陵城的一处暗巷宅院中,几个人影正在密谋。
“……此次大比,陈暮意在打破世家垄断,提拔寒微。若让其得逞,我等在交州、荆南之根基,必将动摇!”一个低沉的声音带着愤满说道。说话者是零陵欧阳氏的一名族老,自从家族在“刮骨疗毒”中受损,便一直心怀怨怼。
另一人接口,语气阴狠:“不错。必须让这次大比出点乱子,至少,不能让那些泥腿子太过得意。我已买通了一名负责誊录试卷的书吏,届时,可在誊写时,略微‘润色’几份寒门士子的答卷,使其文理不通,或犯些忌讳……”
“光是如此,恐怕不够。”第三个声音响起,带着江东口音,显然是孙权方面的细作,“若能制造更大的混乱,譬如考场失火,或是传出试题早已泄露的谣言,则更能打击陈暮威信,令其新政受阻。”
欧阳氏族老犹豫道:“考场守卫森严,纵火恐难成功。泄题谣言……或许可行,但需做得隐秘。”
“此事我来安排。”江东细作阴险一笑,“我有人可混入负责饮食杂役的仆从中,散播流言最为便宜。届时,只需在士子中引起骚动,质疑考试公允,目的便达到了。”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这场密会的一切,早已被庞统麾下的暗卫侦知。一名如同影子般的暗卫,正伏在屋顶,将他们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听在耳中。
当夜,庞统便接到了详细禀报。他阴冷的脸上没有丝毫意外,只是澹澹吩咐:“欧阳氏那个族老,留着还有用,暂且监控。那个被买通的书吏,以及江东安排的人,考试前一晚,让他们‘意外’暴病,无法上工。至于谣言……让他们传,但要控制范围,并在适当时机,由我们的人‘偶然’发现并揭破,正好可借此彰显州府整顿吏治、确保大比公正之决心。”
暗卫领命而去。一场针对大比的阴谋,尚在襁褓之中,便被无情地扼杀。秋闱的序章,在表面的平静与暗地的较量中,缓缓铺陈。
三日考试,倏忽而过。
贡院大门再次开启时,走出的士子们,神情各异。有的面带微笑,步履轻松;有的眉头不展,唉声叹气;更多的则是满脸疲惫,眼神中带着考后的茫然与等待的焦虑。
试卷被迅速回收,在严格的监督下进行糊名、誊录。随后,由徐元、庞统亲自坐镇,组织了一批信得过的州学士子和各曹资深官员,开始了紧张的阅卷工作。阅卷场内,鸦雀无声,只有纸张翻动和笔尖划过的细微声响。
徐元负责审阅策论与明经科,他看得极为仔细,时而点头,时而蹙眉。当他看到韩洙那份洋洋洒洒、见解独到的策论时,眼中不禁露出激赏之色,在其卷首画上了一个代表上佳的圆圈。而看到沈括那篇关于蛮汉田产纠纷的判析时,也对其中兼顾法理与现实的务实精神颇为赞许。
庞统则主要负责明算与明法科,他目光锐利,更注重方案的可行性与逻辑的严密性。对于一份试图用复杂算法计算州郡粮储周转的试卷,他仔细验算了半晌,确认无误后,才给予高分。而对一些空谈法理、不切实际的判卷,则毫不留情地予以低分。
阅卷持续了数日。最终,经过反复斟酌与评议,一份初步的录取名单被确定下来。
名单呈送到陈暮案头时,他正与沙摩柯派来的使者商议蛮学馆的具体章程。他暂时搁下蛮使,仔细翻阅着那份墨迹未干的名单。上面,寒门士子的名字赫然占据了相当比例,韩洙、沈括等人皆名列前茅。也有少数几位出身士族,但确有其才实学者入选。
陈暮的脸上,终于露出了释然而欣慰的笑容。他合上名单,对侍立一旁的徐元、庞统道:“二位辛苦了。此名单,大体公允。即刻张榜公示,七日内,若无重大异议,便依此授官!”
他走到窗边,望着秋高气爽的天空,心中豪情渐生。秋闱已毕,遴选的不仅是官员,更是一种新的气象,一种打破陈规、唯才是举的决心。这初鸣的砥韵,或许微弱,却已清晰地回荡在交州的上空,预示着这片土地,即将迎来一个不同于以往的时代。而时代的浪潮,必将冲刷出新的格局,也将检验着这块“砥石”,能否承载起这破旧立新的千钧重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