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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陵的春日雨水渐多,连绵的细雨给州牧府蒙上了一层湿漉漉的愁绪。
徐元的病情出现了反复。那日与陈暮、庞统商议完北方海疆警讯后,他回到住所便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随即发起低烧,咳喘不止。医官诊断是旧疾未愈,又劳心过度,加上春日湿气侵体,以致病情反复,需绝对静养。
陈暮闻讯,立刻亲自前去探望。屋内药气弥漫,徐元靠在榻上,脸色比窗外的天色还要灰败几分,但那双眼睛,却依旧清澈而锐利,不见丝毫病榻之人的浑浊。
“元直,何以至此!”陈暮在榻边坐下,语气带着责备,更多的是关切,“早已说过,身体未愈,不可过度操劳。北方之事,自有我与士元分担。”
徐元勉强笑了笑,声音有些嘶哑:“些许小恙,劳主公挂心。只是……曹操于东莱造船,此事非同小可。我反复思量,其目的,恐怕不止于牵制或骚扰。”
他挣扎着想要坐起,陈暮连忙按住他,将软枕垫在他身后。
“主公请想,”徐元喘了口气,继续道,“曹操若仅欲牵制我军,大可扬言造势,或派遣小股水师袭扰。如此秘密且大规模地建造海船,其志必在……投送兵力,开辟第二战场。”
陈暮目光一凝:“你是说,他可能……直接派兵自海上登陆,攻击我交州腹地?”
“并非没有可能。”徐元肯定道,“交州海岸线漫长,处处可登岸。若其以精兵数千,择一我军防守薄弱之处登陆,直扑苍梧、甚至广信……纵然最终不能久据,亦足以搅得天翻地覆,毁我粮仓,乱我民心,令我首尾难顾。届时,其陆上大军再趁机南下,则大势危矣。”
他顿了顿,因激动又引发一阵咳嗽,平复后艰难道:“故此,海军建设,万不可仅视为防御。我……我建议,当组建一支精锐的快速反应舟师,配备快船,不以求战为先,而以侦查、预警、机动驰援为要务,沿关键海岸线建立烽燧哨卡,形成联动。同时,命各沿海郡县,编练乡勇,加强戒备,完善坚壁清野之策。”
陈暮听着徐元的分析,心中凛然。他一直将海军视为未来的战略力量和对抗江东的资本,却未曾想曹操可能如此激进,直接将海军用作奇兵突袭的刀刃。徐元卧病在床,思绪却已飞到千里之外的海疆,为其查漏补缺。
“元直之见,切中要害!”陈暮紧握徐元的手,“你且安心养病,此事我即刻与士元、文仲业商议落实。你这颗脑袋,可比十万大军还要紧,断不可再损耗了。”
徐元疲惫地闭上眼,嘴角却露出一丝欣慰的弧度:“能为主公略尽绵力,元直死而无憾。只恨此身不争气……”
“休得胡言!”陈暮打断他,“好好将养,待你康复,还有更多大事需你参详。”
离开徐元住所,陈暮心情沉重。顶尖谋士的精力透支,是势力扩张期无法避免的痛。庞统风格酷烈,长于战略布局与内部整肃;徐元心思缜密,善于洞察细节与潜在风险。二人相辅相成,缺一不可。如今徐元病倒,无疑让陈暮感到肩上的担子又重了几分。
就在陈暮与庞统、文聘加紧研讨快速反应舟师方案,并下令沿海各郡加强戒备之时,一个意外的客人,风尘仆仆地来到了泉陵。
来人自称姓蒋,名琬,字公琰,乃是左将军、益州牧刘备麾下书佐。他持着刘备与诸葛亮的联合书信,请求觐见陈暮。
陈暮在州牧府正堂接见了他。蒋琬年约三旬,容貌敦厚,举止沉稳,言谈不卑不亢,虽只是一书佐,却自有气度。
“琬,奉我主刘左将军与军师中郎将诸葛孔明之命,特来拜会陈使君,并呈上书信。”蒋琬双手奉上帛书。
陈暮展开书信,内容主要是刘备与诸葛亮对陈暮“安定荆南,抚慰百姓”的赞誉之词,表达了愿与陈暮“永结盟好,共扶汉室”的意愿。信中并未提及具体事务,更像是一次试探性的外交接触。
陈暮放下书信,微笑道:“刘左将军与诸葛军师太谦了。暮才疏德薄,唯知守土安民而已。公琰先生远来辛苦。”
庞统坐在一旁,阴恻恻地开口道:“刘益州坐拥巴蜀天府之国,汉中新得,兵精粮足,不图北进关中,以讨国贼,却遣使来我这偏远交州,不知有何见教?”
蒋琬面对庞统隐含机锋的问话,神色不变,从容答道:“庞军师明鉴。我主心怀汉室,无日不欲北定中原,诛讨曹贼。然汉中初附,南中未平,根基未固,仓促北进,恐非良图。曹贼势大,非一人一国可敌,故我主与诸葛军师之意,天下心向汉室者,当互为唇齿,遥相呼应。陈使君雄才大略,据交州,定荆南,威震南疆,正是我主所欲结交之强援。此番遣琬前来,一为致意,二则……亦想探听一下,使君对武陵蛮部之态度。”
最后一句,才是重点。沙摩柯与陈暮盟约的消息,显然已经传到了益州。刘备集团担心陈暮势力向西渗透,影响到他们对南中乃至武陵蛮部的经营。
陈暮与庞统交换了一个眼神。陈暮笑道:“武陵蛮王沙摩柯,深明大义,已与暮会盟于泉陵,约定互不侵犯,互通有无。蛮汉和睦,乃两地百姓之福。暮对其并无他求,只愿边境安宁。请公琰先生回禀刘左将军与诸葛军师,但请放心,暮之志,在于保境安民,暂无西顾之念。”
他表明了自己满足于现状,不会主动向益州方向扩张的态度,但也隐晦地划定了势力范围——武陵蛮部已是我的盟友,你们也别来插手。
蒋琬闻言,神色松弛了些许,拱手道:“使君之言,琬必当如实回禀。如此,则益州与荆南,可保西线无虞,实乃幸事。”
接下来,双方又谈论了些天下大势,蒋琬对曹操西征凉州的进展也知之甚详,言谈间显露出对刘备集团内部情况的熟悉和出色的政务能力,给陈暮和庞统都留下了不错的印象。
送走蒋琬后,庞统冷笑道:“刘备、诸葛亮,这是怕我们西进,扰了他们经营南中的方略。派此蒋琬前来,名为结好,实为试探警告。”
陈暮澹然道:“意料之中。我们目前重心在北与东,西线能维持现状,便是最好。这蒋琬,谈吐不凡,是个人才。刘备麾下,能人辈出啊。”
“确是可造之材,可惜已入他人彀中。”庞统撇撇嘴,“不过,西线暂安,我等便可集中精力,应对即将到来的海上风浪了。”
州牧府后院,陈暮难得有半日清闲,陪着儿子陈砥在院中玩耍。小家伙最近对兵器产生了浓厚兴趣,尤其痴迷于赵云那杆亮银长枪的模型(缩小仿制的木玩具),整日拿着比划。
“爹爹,看枪!”陈砥握着小小的木枪,有模似样地向前一刺,虽然脚步踉跄,但眼神却格外专注。
陈暮笑着扶住他:“砥儿喜欢枪?”
“喜欢!赵叔父的枪,最厉害!能打坏人!”陈砥用力点头,小脸涨得通红,“长大了,我也要像赵叔父一样,骑马打仗,保护爹爹和娘亲!”
童稚的话语,却让陈暮心中一阵暖流涌过,又夹杂着一丝复杂。他宁愿儿子生长于太平盛世,读书习礼,而非在这乱世中,自幼便接触刀兵。但这就是他们的命运,无从选择。
他将儿子抱到膝上,指着院子里的一块假山石问道:“砥儿,你看那块石头,风吹雨打,它动不动?”
陈砥看了看,摇摇头:“不动。”
“对,它很坚固,所以风雨奈何不了它。”陈暮柔声道,“学武打仗,是为了保护想保护的人,就像这块石头一样,要变得坚固。但光有武力还不够,还要有智慧,知道风从哪儿来,雨往哪儿下,怎样才能让自己更稳固,让身边的人更安全。这比单纯的冲杀,要难得多。”
小陈砥似懂非懂,眨着大眼睛:“像爹爹和庞叔父、徐叔父那样,在屋子里看地图,想办法吗?”
“对,就像那样。”陈暮欣慰地笑了,“所以,砥儿既要习武强身,也要读书明理,将来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栋梁,而不只是一员猛将。”
“嗯!我记住了!”陈砥用力点头,小手紧紧攥着木枪,眼中闪烁着超越年龄的认真。
崔婉站在廊下,看着父子俩的身影,眼中满是温柔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她希望儿子能平安喜乐,却也明白,身为陈暮的儿子,他注定要背负更多。
就在蒋琬离开泉陵数日后,来自烝阳港的紧急军报,如同一声惊雷,打破了短暂的平静。
军报是驻守烝阳的水军校尉发来的:昨日黄昏,一支由十余艘艨艟斗舰组成的江东水军,突然自湘水下游逆流而上,突袭了烝阳港外围的一处巡逻船队。我军两艘巡逻走舸被击沉,数十名兵士伤亡。来袭敌军在与我守港舰队短暂接战后,并不恋战,借着夜色掩护,迅速顺流退去。
“是周泰的旗号!”军报最后强调。
“周泰?”庞统眼中寒光一闪,“孙权果然不甘寂寞!合肥新败,不敢北图,便想来我这儿找回场子?还是说,他已知晓曹操海上之谋,想趁机试探,甚至搅乱我方部署?”
陈暮面色沉静,但手指已悄然握紧。他走到巨大的荆南舆图前,目光落在湘水与长江交汇处,又缓缓移到东面的豫章郡。
“这不是大规模进攻。”陈暮冷静分析,“兵力不多,一击即走,目的应是挑衅、试探我军布防与反应速度,打击我军士气,或许……也想试探一下,我们在与沙摩柯结盟后,西线是否安稳,能否东西兼顾。”
他转过身,看向庞统和闻讯赶来的赵云、黄忠等人:“孙权想看看,我这块‘砥石’,经过一年打磨,是更锋利了,还是露出了破绽。”
“那就让他好好看看!”魏延嗡声说道,脸上战意昂然,“主公,末将愿领一军,沿湘水布防,若江东鼠辈再来,定叫他有来无回!”
赵云沉稳道:“文长稍安。敌军水上来去,陆上布防难以捕捉其主力。当务之急,是加强水军巡防力度,完善预警。同时,需警惕其是否还有其他后手。”
黄忠也抚须道:“不错。孙权用兵,惯会声东击西。此次水军挑衅,未必不是掩护其他方向的行动。”
陈暮点了点头,目光锐利起来:“子龙、汉升老成持重。传令:一,命文仲业加强漓水、湘水各要隘水寨防御,增加巡逻频次,尤其是夜间。二,命烝阳、泉陵等地守军提高戒备,防止敌军小股部队渗透破坏。三,暗卫加紧对豫章郡,特别是鄱阳湖水寨的监控,我要知道孙权后续的动向。”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冷意:“另外,以我的名义,修书一封给孙权。信中不必提及此次偷袭,只问他,合肥之败伤势可曾痊愈?我交州有良医良药,若有所需,但说无妨。”
庞统闻言,脸上露出了一丝阴冷的笑意:“主公此计甚妙。不言战,而诛心。”
一场小规模的边境冲突,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陈暮知道,这很可能只是开始。北方的海疆阴影,西线的微妙平衡,东面的宿敌挑衅……各方势力都在暗中注视着荆南与交州这块日渐丰腴的土地。
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真正的惊涛骇浪,或许已在酝酿之中。而陈暮要做的,就是在这风雨欲来之时,将手中的“砥石”,磨砺得更加坚不可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