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诡异的青灰色顺着老者的脖颈向上蔓延,仿佛一道死亡的阴影。
阿禾心头一沉,一步抢上前去,还未开口,那老者便猛地躬下身,喉头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
噗——
一口暗沉的紫黑色血液混杂着些许碎肉,喷溅在干裂的土地上,腥气扑鼻。
“阿爹!”一声凄厉的哭喊,老者的儿子扑了过来,却被柳妻一把拦住。
她神色凝重,蹲下身,用一根枯枝小心翼翼地拨开那滩秽物。
只见未完全消化的谷粒间,夹杂着一丝丝模糊的血肉组织。
“怎么会这样……昨夜阿爹还说,疼痛能让他感觉到自己的穴位,能自己治病了……”儿子泣不成声。
阿禾没有理会,两指已闪电般搭在老者的腕脉上。
指尖触及的瞬间,一股狂暴错乱的气血之力险些将他的手指弹开。
他双目微凝,真气透指而入,瞬间洞悉了老者体内的景象。
“梁门”、“关门”二穴,本应是脾胃之气的通途,此刻却像是两道被强行扭曲的铁索,金色的医道纹路疯狂交错,死死锁住了生机。
一股本该温养脾胃的补益之气,却如脱缰野马,逆向冲击,将腑脏搅得天翻地覆。
“腹痛太甚,乱了心神。”阿禾声音低沉,“他将‘补法’当成了‘泻法’,以救命之力,行了催命之事。”
柳妻站起身,看着呕吐物,幽幽一叹:“他想救自己,可他的手,比刀还狠。”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不远处的人群中,又是一声惊恐的尖叫:“孩子!我的孩子!”
阿禾猛地回头,只见昨夜那个啼哭不止的小儿,此刻四肢僵直如木,双目圆睁,小小的身躯挺得笔直,已然没了呼吸。
他的母亲抱着他,疯了一般地摇晃。
阿禾身形一晃便到了近前,手指精准地探向小儿左手小指的“少冲”穴。
一股灼热如火的气息自穴位深处传来,暴戾而狂躁。
心火暴亢!
他闭上眼,脑海中涪翁的残念之声骤然响起:“过犹不及!悲声可宣泄郁结,亦可震碎神庭。这孩子啼声过烈,将胸中那口郁气化作了攻城之锤,冲破了‘膻中’气海,致使三焦之气逆行倒灌,形成了‘逆针效应’!”
阿禾睁开眼,看着那张已然紫绀的小脸,心中泛起一阵无力感。
涪翁的声音再次回响,带着一丝亘古的悲悯:“当痛苦超过了肉身的承载,所谓的自救,就成了自毁。”
绝望的气氛如同瘟疫,迅速在人群中蔓延。
突然,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压过了所有的声音。
一个妇人跪倒在地,怀中抱着一个同样身体僵硬的幼子。
但与方才那个小儿不同,这孩子的身体并非青紫,而是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焦黑色,仿佛被烈火焚烧过。
“她……她昨夜见孩子冻得快不行了,就学着我们用痛感激发金纹,把自己的衣服撕了,用力搓热了按在孩子的‘命门’上……”旁边有人颤声解释,“她说要用自己的体温给孩子灸一灸……按了很久,很久……”
直到清晨,人们才发现,那妇人保持着按压的姿势,早已没了气息。
而被她按住的幼子背心处,皮肤血肉竟已碳化,甚至自燃成了一撮灰烬。
柳妻的
“这灰里……”她鼻翼微动,声音里充满了震惊,“有艾叶、干姜……还有一些药草燃烧后的成分。”
众人愕然。这荒天野地,哪来的艾叶干姜?
柳妻的目光落在那早已僵硬的妇人身上,她的衣衫破烂,正是用这片土地上最常见的几种耐寒草木编织而成。
“是她的衣服。”柳妻的声音哽咽了,“是她的体温,点燃了自己用身体和衣物拼凑出的药方。”
她伸出颤抖的手,将那灰烬在地上缓缓铺开。
令人头皮发麻的一幕出现了——那黑色的灰烬,竟隐约排列成了一幅残缺的图谱,依稀能辨认出“回阳九针”的几个关键穴位走向。
“她根本不懂什么叫灸法,可她的母爱,她的体温,拼出了世上最原始的救命方子……”柳妻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只是这火……太大了,大到烧穿了孩子的经脉,也烧尽了她自己。”
死亡的阴影笼罩着每一个人。
一个身材健壮的青年,脸色煞白地捂着胸口,那里金光乱闪,显然是心悸之症。
他看着接二连三的惨剧,眼中满是恐惧,又有一丝侥幸。
“他们……他们一定是方法不对!我感觉到了,就是这里,‘巨阙’穴!”他像是要说服自己,猛地一咬牙,学着别人的样子,并指成剑,狠狠戳向自己的心口窝。
“不要!”阿禾厉喝出声,但为时已晚。
噗嗤!一声轻响。
那青年指尖的金纹瞬间暴涨,如同一根真正的金针,毫无阻碍地刺穿了皮肤,肌肉,直透心包!
青年身子一僵,双眼暴突,脸上露出极致的痛苦与不敢置信。
他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一声短促的嗬声,便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当场气绝。
死寂。
人群死一般的寂静。
终于,一个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压抑的愤怒:“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所有人的目光,缓缓地,从地上的三具尸体,转向了沉默不语的阿禾。
悲伤和恐惧,在这一刻凝聚成了愤怒的火焰。
“是你!是你们带来的这什么‘医道’!”一个汉子指着阿禾,声嘶力竭地吼道,“你们给了我们希望,却又不教我们怎么用!这根本不是救人的道,是杀人的道!”
“对!杀人偿命!”
“把‘道’收回去!”
群情激愤,人们开始向阿-禾和柳妻逼近。
柳妻脸色发白,下意识地想开口解释,却被阿禾抬手拦下。
他没有看那些愤怒的面孔,只是默默地走到那名心悸而死的青年身旁,蹲下,将他扭曲的尸身轻轻摆正。
然后,他伸出食指,在那青年手腕的“神门”穴上,不带一丝烟火气地,轻点了三下。
奇异的一幕发生了。
青年尸身上因剧痛而暴起的金色纹路,竟随着阿禾的指尖轻点,如同退潮般缓缓收敛,融入皮肉之下。
他脸上那痛苦到扭曲的表情,也奇迹般地舒展开来,变得无比安详,仿佛只是沉沉睡去。
围观的众人全都愕然了。
他们清楚地看到,那青年死前的痛苦有多么剧烈,可现在……死后的剧痛,竟然被这个男人随手抚平了。
这是一种何等匪夷所思的手段!
人群的骚动暂时平息,但新的混乱却在另一处爆发。
“给我!这块石头是我的!”
“放屁!是我先看到的!”
两个饿得眼冒绿光的饥民,为了一块被地热烤得滚烫、足以引发“自针”痛感的石头,疯狂地扭打在一起。
拳脚相加,很快便见了血。
其中一人被打得头破血流,剧烈的疼痛瞬间激发了他体内的金纹。
那金纹在他手臂上疯狂游走,汇聚于指尖,竟不受控制地化作一道锋锐的针芒,刺向了施暴者的“合谷”穴!
“啊!”施暴者惨叫一声,整条手臂瞬间麻痹,动弹不得。
他惊恐地看着自己的手臂,又看看那个伤者。
阿禾眼中寒光一闪,暴喝出声:“住手!”
声音如同惊雷,震得两人浑身一颤,不约而同地停下了动作。
他们茫然地低下头,看着自己身上时隐时现的金色纹路——这本该用来救命的东西,此刻却在仇恨的驱使下,扭曲成了彼此伤害的武器。
“痛能点道,也能蒙心。”涪翁的残念在阿禾脑中低沉响起,“当痛变成了刀,道,就瞎了。”
够了。
阿禾深吸一口气,不再迟疑。
他缓缓盘膝而坐,双手在胸前结出一个古朴的印诀。
正是“泥印”。
他将“泥印”之力沉入身下的大地。
嗡——一声常人无法听闻的嗡鸣响起,一道道柔和的金光以他为中心,如蛛网般瞬间铺展开来,笼罩了方圆十丈。
凡是被这金光笼罩的人,无论是因自疗失控而痛苦不堪的,还是因仇恨而催动金纹的,皮下的金色纹路在接触到光芒的刹那,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温柔地抚过,狂暴的冲动瞬间缓和,暴动的气血也渐渐平息。
一场由“医道”引发的灾难,终于被强行中止。
柳妻震惊地看着这一幕,低声问:“这是……什么法子?”
阿禾缓缓摇头,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和明悟:“不是我治的……是‘泥印’在替他们选择,哪些针该起,哪些针该沉。”
涪翁的残念仿佛一声最终的叹息,在阿禾的识海中凝成了一句清晰的话语:
“痛可传道,唯心能持——你之印,非为授技,乃为护心。”
夜,深了。
人群在经历了白日的惊恐与混乱后,都沉沉睡去。
阿禾独自坐在一块荒凉的巨石上,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抬起手,用指尖逼出一滴鲜血,在粗糙的岩石表面,一笔一划,刻下了三个血字。
慢一点。
风吹过,血字未干,带着淡淡的腥气。
远处,幸存者们沉睡的营地里,有几点微弱的金光再次闪动起来。
那光芒,不再像昨夜那般狂乱而迫切。
而是……
迟疑地,试探地,小心翼翼地,亮了一下,又悄然黯淡了下去。
仿佛在黑暗中摸索的孩子,终于意识到火焰会烫手,开始懂得敬畏。
阿禾看着那几点犹豫的光,知道仅仅制止是不够的。
堵不如疏,必须给他们一条真正能走的路。
他的目光扫过脚下,一块在月光下泛着微光的碎裂陶片,映入了他的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