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禾的呼吸骤然一滞,瞳孔收缩如针尖,死死盯住那枚自小儿掌心血肉中“长”出的金针。
这已然超出了他的认知,颠覆了岐黄之术的根基。
他颤抖着伸出手,并非去触碰那枚诡异的金针,而是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捧起小儿的手掌。
灯火下,他看得分明,小儿的指节关节处,竟浮现出一道道蛛网般的细微裂痕,而裂痕之中,正渗出点点淡金色的微光。
那光芒不似外物映照,更像是骨髓深处的生命之火,挣扎着要破开骨骼的囚笼,照亮一条生路。
这些光点的位置,赫然便是“八邪”诸穴。
他指尖微动,以毕生所学中最轻柔的“探穴”手法,轻轻触碰其中一处光点。
指腹刚一接触,一股灼热的气流便如被激怒的毒蛇,猛地逆冲而上,瞬间贯穿他的“外关”,直抵“内关”!
阿禾闷哼一声,半边手臂都为之酸麻。
这股力量,狂野、原始,充满了不容置疑的生命力,与他所知的任何一种“气”都截然不同。
“这……这不是针刺留下的痕迹!”一直沉默的柳妻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无法遏制的惊骇。
她从怀中取出一把象牙白的玉尺,尺身上刻满了细密的经络穴位。
她将玉尺凑到小儿掌心旁,仔细比对着那些光点。
分毫不差!
每一个光点都精准地对应着《针经·手部要穴图》上的位置。
可她看得真切,小儿的皮肤完好无损,这些光点并非由外力激发,而是自骨髓深处,硬生生透出来的。
“这不是被扎出来的……”她失神地低语,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冰,砸在阿禾心头,“是……是他的骨头,自己长出了针眼。”话音未落,那一直呆滞的妇人猛然回神,见儿子气息渐稳,脸上泛起血色,狂喜之下,竟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地,冲着阿禾和柳妻连连叩首。
慌乱之中,她的额头狠狠磕在了一块凸起的石角上,一道血口顿时裂开,鲜血汩汩而出。
妇人却恍若未觉,只是哽咽着道谢。
阿禾正欲上前扶起,却被眼前的景象钉在了原地。
那顺着妇人额头流下的血线,并未杂乱地淌下,当它流经眉心的“神庭”,再到发际的“眉冲”时,竟忽地在皮肤表层凝成了一道微光的弧线!
那弧线蜿蜒而下,其走向竟与“足太阳膀胱经”的上行路线惊人地吻合!
阿禾心头巨震,他迅速摘下一片宽大的树叶,凑到妇人额前,接住一滴将落未落的血珠。
奇迹发生了。
那滴殷红的血珠落在翠绿的叶脉上,并未立刻散开,而是像有了生命一般,沿着叶脉自行游走,最终,在一个特定的交汇点停下,凝聚成形,其位置,赫然是“通天穴”的精准图谱!
就在此刻,他眉心泥印微热,涪翁那缥缈如风的残念在他脑海中轻轻回荡:“痴儿,你还不懂么?当血知道往哪里流才能活命时,经络便不再是书上死记硬背的线条——那是伤口亲手画出的地图。”这声音如洪钟大吕,震得阿禾头晕目眩。
他还未从这震撼中回过神来,床上的小儿突然剧烈地抽搐起来,浑身打着寒战,本已恢复正常的体温急剧攀升,皮肤泛起一层不正常的潮红,仿佛被置于炭火上炙烤。
阿禾脸色一变,这是高热之兆!
他来不及多想,立刻探手搭向小儿的“曲池”穴,准备施展退热针法。
可他的手指还未落下,便见小儿的手臂猛地自主震颤了一下。
就在这一颤的瞬间,“曲池”穴下的皮肤竟微微一亮!
紧接着,小儿手臂再次震颤,其上臂的“清冷渊”、“消泺”等穴位依次微光闪烁,仿佛有一根无形之针,正以一种精准无比的顺序,自行巡行于经络之上。
柳妻见状,立刻将温热的手掌覆盖在小儿的背心。
她闭上眼,仔细感知着掌心下的变化。
片刻后,她猛地睁开双眼,满脸的不可思议:“他的脊椎……从‘身柱’到‘命门’这一段,正在发热!而且这发热的节奏……快三慢一,七短一长,这……这分明是‘泻火十三针’的行针节拍!”她猛然醒悟,声音因激动而拔高:“高热不是病!是他的身体在用自己的火,烧出一条驱逐病邪的路!”高热为炉,痛感为锤,身体竟在自我锤炼,自行施针!
小儿在昏沉中无意识地抬起了小手,稚嫩的指尖先是有些笨拙地按在了自己腹部的“天枢”穴上,旋即又缓缓移向“气海”,最后,竟摸索着在自己的腿上,轻轻揉动起了“足三里”。
这一连串动作虽然稚拙,毫无章法可言,但其按压的顺序与部位,却与医书中记载的“健脾和中三针法”暗合!
阿禾见他手法散乱,力道不均,医者的本能让他立刻就想上前引导,纠正其法。
可他刚一动,眉心的泥印便传来一阵剧烈的刺痛,一股无形的力量死死将他按在原地。
涪翁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亘古的悠远:“莫要扰他。他不知穴名,不晓医理,但他的每一指落下,都是他的命在自救。这种发自本能的针,比你我千百遍的讲授,更真!”阿禾僵在原地,心中翻起滔天巨浪。
他看着那个无师自通的孩子,再看看那个用血画出经络的妇人,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与敬畏涌上心头。
当晨曦的第一缕光芒刺破黑暗,洒向这片死寂的荒原时,令人震撼的一幕发生了。
不仅仅是这里,荒原的各个角落,都开始上演着同样的奇迹。
一个因饥饿导致腹痛如绞的老者,痛苦地蜷缩在地上,当他下意识地用手死死按住“中脘”时,他的掌心之下,竟也浮现出淡淡的金纹。
一个刚刚流产,失血过多的妇人,在昏迷之中,手指不受控制地抽动着,竟接连点在了自己脚上的“隐白”与“大敦”二穴,那汹涌的血势,竟奇迹般地渐渐缓和。
更有数名饿得奄奄一息的饥民,无力地围坐在一起,彼此伸出手,互相按压着对方的肩颈。
起初他们的动作杂乱无章,但渐渐地,他们的节律竟自发地趋于同步,那按压的轨迹与节奏,竟与医家常用的“解乏九式”如出一辙!
柳妻环顾四野,看着那些在痛苦中自救的人们,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他们……他们没有一个人学过《针经》,可他们的痛,已经教会了他们,该怎么给自己扎针。”阿禾静静地站在这片荒原的中央,看着这众生百态,看着这幅由痛苦谱写的自救画卷。
突然,他眉心的“泥印”传来一阵前所未有的剧痛,仿佛有万千根烧红的钢针在攒刺他的神魂,又好似有什么东西,积蓄了千年的力量,即将破体而出!
“噗——”他猛地俯下身,呕出一大口腥甜的浊血。
鲜血溅落在沙地上,而在那片暗红之中,赫然裹着一根寸许长的金针!
那金针通体光洁,没有任何铭文,样式古朴至极,却与他梦中见过无数次,由涪翁传承给他的那枚“初针”,一模一样!
涪翁的残念最后一次在他脑海中浮现,只留下了一句缥缈的话语:“你不是传道者……你是痛的回音。”话音散去,泥印的灼痛感也随之消失。
远处,那个被治愈的小儿,已经缓缓站起身来。
他还有些站不稳,踉跄了一步,却固执地抬起手臂,遥遥地指向阿禾,口中发出模糊不清的音节,像是在呼唤,又像是在确认。
阿禾望着自己兀自颤抖的双手,再看看那枚躺在血泊中的初针,以及远处那个指向自己的孩子,在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
这世上最早的针,从来就不是什么金属。
是人在被逼到绝境时,用自己的骨头,用自己的鲜血,用自己不甘的哭声,一寸一寸,把自己从死亡线上扎活的!
一阵狂风卷地而起,吹起漫天沙尘。
沙尘在空中飞舞,竟隐隐划出了一道,玄奥而又未完的经络轨迹。
这天地,这众生,似乎都在用一种全新的方式,向他展示着医道的本源。
阿禾的目光穿过风沙,落在了远处那个刚刚还在自我施针的老者身上。
他已经站了起来,看上去精神了不少,正迈开步子,似乎想走过来。
然而,他每走一步,身形都显得异常僵硬,脸上痛苦的表情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多了一丝诡异的青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