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如刀,刮过涪翁沟壑纵横的脸颊,却带不走他眼底半分决绝。
昨夜那万千光针悬于天地间的异象,是他十年心血的终极一问,而答案,便是此刻的舍弃。
他盘膝坐于颠簸的船舱之中,双目紧闭,神凝气定。
丹田之内,三焦真火被他以绝大毅力引动,如一条沉睡的火龙苏醒,沿着经脉逆行而上,直冲手腕。
那枚伴他十载、象征着医道正统的青铜古印,瞬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
丝丝缕缕的灼痛自腕间传来,皮肉焦糊的气味在狭小的船舱中弥漫。
然而,涪翁恍若未觉,只是不断催动真火。
诡异的是,在那烈火烧灼下,古印非但没有熔毁,其上的印纹反而愈发清晰,一笔一划都透着上古的苍凉与威严,竟是整卷《针经》的总纲在印中流转浮现,发出一阵阵几不可闻的嗡鸣,似在做最后的哀鸣与挽留。
涪翁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他能感受到这古印中残存的一缕道蕴,正试图以传承为枷锁,将他永远禁锢。
“尔以残简锁道,我以血火破契!”他喉间发出一声低吼,猛然咬破舌尖,一口精纯至极的心头血如赤色箭矢,不偏不倚地喷在了古印的正中心。
仿佛天地间一声惊雷在他体内炸响,一股沛然莫御的气机轰然震荡开来。
那枚坚不可摧的青铜古印,在精血与真火的双重冲击下,竟发出一声清脆的哀鸣,寸寸碎裂,化作漫天飞舞的金色光尘,被灌入船舱的江风一卷,便彻底散入滚滚东流的江水之中,再无痕迹。
手腕上,只留下一个淡淡的焦痕,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涪翁缓缓起身,推开舱门,毫不留恋地将这艘陪伴他多年的小舟推入江心急流。
而后,他足尖在船舷上轻轻一点,整个人如一只大鸟般飘然跃上岸滩。
他最后回望了一眼那艘在水中打着旋的小舟,抬起右脚,猛地凌空一踢。
一道无形的气劲击中船身,本就摇摇欲坠的木舟瞬间倾覆,底朝天,被一个巨大的漩涡无情吞没,顷刻间便不见了踪影。
断印焚舟,不立片瓦。从今往后,世间再无医道宗师涪翁。
与此同时,百里之外的石洼村口,程高正紧张地盯着地面。
他用炭灰在空地上画出一个巨大的九宫格,格子的中央,只放着一碗平平无奇的清水。
这便是他依据涪翁“民气为引”的理念,所独创的“疫眼阵”。
此阵不问鬼神,不卜天机,只以村中百姓的集体气息为引,扰动这一碗静水,从而窥探方圆百里之内天地气机的流转。
突然,碗中平静的水面毫无征兆地泛起一圈圈急促的涟漪,水纹交错,竟隐隐呈现出八卦中的离火之象,尖锐而爆裂。
“南火复燃!”程高心头猛地一紧,这是疫气自南方卷土重来的征兆!
他不敢有丝毫怠慢,当即召集了村中负责传唱的“经络记”,一群七八岁的孩童。
他将一首新编的《救急谣》飞快地教给他们:“热从肺起莫慌张,先揉尺泽后太渊,若见神昏加兑兑,三十六按命回还。”孩童们记性极好,片刻便已烂熟于心。
程高又令各家各户,将烧制失败的陶片敲碎,磨去利角,以这最廉价易得的“陶针”,完全依照歌谣中的指引,相互施术,熟悉穴位。
命令下达不过一个时辰,村外的小路上果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呼喊。
邻村的几个壮汉,正抬着三名浑身滚烫、陷入昏迷的病人,跌跌撞撞地奔来。
程高站在草棚下,不退反进,却并未靠近病人分毫,只是沉声喝道:“齐诵歌谣!”
村中百余口人,无论老幼,立时放声高唱。
那首《救急谣》的歌声汇聚成一股无形的声浪,在草棚上空震荡盘旋。
奇异的一幕发生了,那三名昏迷的病人,在歌声的笼罩下,竟不自觉地开始颤抖,额头瞬间渗出豆大的汗珠。
片刻之后,其中一人竟在昏迷中抬起自己的手,颤巍巍地、却又无比准确地按向了自己另一条手臂的“曲池穴”!
程高见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抚须轻叹:“非我传针,乃谣引气。”
歌谣如长了翅膀的鸟雀,飞速传遍了四野。
柳文谦立马于驿道旁的高坡上,放眼望去,只见数十个村童挎着小篮,在田埂与村落间奔走不休。
他们的篮子里,装满了用湿泥拓印下人体穴位图的泥片,口中则清脆地齐唱着《十二经歌》:“手太阴,起中焦,出大拇指少商敲……”
歌声所到之处,仿佛带着一种奇特的魔力。
正在田间劳作的农妇,听到歌声,便会放下锄头,习惯性地按揉自己的“足三里”;牵牛路过的牧童,也会跟着哼唱,另一只手在牛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自己的“合谷”。
医道,正以一种前所未闻的方式,融入了最寻常的百姓生活之中。
柳文谦的目光,被不远处树荫下的一个盲眼老翁吸引。
老翁倚着大树,侧耳倾听着孩子们的歌声,干枯的手指则在自己的膝头附近摸索游走。
当歌声唱到“胆经阳陵泉”时,他的手指竟分毫不差地准确按在了那个位置,脸上露出舒坦的表情。
柳文谦心中一动,快步走上前去,恭敬地问道:“老丈,可知您按的这个穴位,叫什么名字?”
那老翁咧开没牙的嘴,笑了:“不知。只听娃们唱的,哪里疼了就揉哪里,揉对了,这腿就不那么疼了。”
柳文谦如遭雷击,怔立当场。
他站了许久许久,才猛地转身,从行囊中抽出刻刀,在路旁一块巨大的青石上,奋力刻下八个大字:“医不凭书,凭人记心。”
当天夜里,风雨大作,山洪暴发。
巨石上那新刻的字碑竟被山洪冲垮,混着墨迹的泥浆顺着洪流,涌入万千田垄沟壑之中。
次日天明,雨过天晴,村民们惊奇地发现,那被洪水冲刷过的田地里,一道道沟壑竟天然形成了如同人体经络般的图纹,仿佛这片广袤的大地,一夜之间自己生出了血脉。
而这一切的源头,涪翁,此刻正赤足行走在荒无人烟的山岭间,衣衫褴褛,形容枯槁,与路边的乞丐并无二致。
他途经一座破庙,见庙宇的墙角下,堆满了被折断的木签和被水泡得发胀的泥板,显然是官府搜缴后丢弃的“违禁品”。
他本欲转身离去,耳朵却捕捉到庙内传来的一丝微弱呻吟。
推开吱呀作响的破门,只见一个少年蜷缩在神像的基座下,一条腿受了伤,伤口已经溃烂流脓,散发着恶臭。
少年的身旁,散落着半卷用炭笔粗陋书写的《自救法》。
少年显然已是弥留之际,他看不清来人,只是凭着本能,断断续续地呻吟道:“师父……师父说……按‘委中’……可以止血……可我……我够不着……”
涪翁沉默地走到他身边,蹲下身子。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撕下自己身上本就破烂的衣襟,将布条浸湿,仔细地替少年扎紧伤口上端。
随后,他伸出干瘦却异常稳定的手指,以指代针,在少年那条完好的腿的“委中穴”上,以一种奇异的韵律,连续点按了九下。
一股微弱却精纯的气,透指而入。
原本气息奄奄的少年猛地一颤,竟长长地喘了一口气,缓缓睁开了眼睛:“您……您是?”
涪翁没有回答。
他只是将那半卷被少年血污浸染的《自救法》捡起,重新塞回少年的手中,而后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入了清晨浓重的山雾之中。
三日后,那少年竟奇迹般地拄着一根树枝,一瘸一拐地走出了破庙,将自己死里逃生的经历和那半卷书的内容,口述给了村里的教书先生。
先生将其整理成册,取名《跛行医话》,一时传唱乡里。
又是一个深夜,石洼村的草棚下,程高正在夜观天象。
他忽然发现,北斗七星的第七星“摇光”,其光芒竟发生了一丝微不可察的颤动,而那颤动的方位,与柳文谦在另一地所布下的“火把七星阵”遥遥呼应。
程高心中豁然开朗,他取出自己最后一块没有刻字的木签,咬破指尖,以血为墨,在上面郑重写下四个字:“无师自通”。
写完,他将这枚血字木签投入村口那彻夜不熄的火塘之中。
火焰“轰”地一下冲天而起,就在这火光腾起的瞬间,百里内外,无数正在自救或救人的村民,几乎在同一时刻,都不约而同地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下意识地抬头望向了深邃的夜空——
有正在按揉“内关穴”以平复心痛的白发老妪;有正依照歌谣,为发烧的小儿推拿“天河水”的年轻村妇;也有在深山之中,按照口诀刺破指尖放血,为自己解毒的彪悍猎户……
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在那一瞬间,自己仿佛与天地间某种宏大的律动连接在了一起。
也正在这同一时刻,千里之外,一座无名山巅之上,涪翁独坐于崖边,掌心朝天,仿佛在承接着这股横跨了山川河岳的无形律动。
他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极淡的笑意,低声自语:“朕已入世,我当退场。”
话音未落,远处山脚下的涪水岸边,隐约传来孩童的尖声惊呼:“快看!快看!水里面有星星在动!”
涪翁没有回头,更没有去看那江中异象。
他的身影未曾停顿,一步步踏入更深的荒芜,仿佛要将自己彻底还给这片天地。
前路无名,亦无归途,只余下一袭被山风撕扯得不成模样的残衣,在夜色中飘摇,像一面没有名号的破旧旗幡,引向一个无人知晓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