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重回故园那日,大雪纷飞如送葬纸钱。
曾经雕梁画栋的侯府只剩焦黑梁柱指向苍穹,像一具巨兽骸骨。
我踩着碎瓷片往前走,每步都踏碎旧梦——
那片烧焦的戏台曾绕梁三日,母亲在此听完《牡丹亭》便吞金自尽;
那口枯井埋着三姐的嫁衣,她为拒婚纵身一跃时才十七岁;
芙蓉花树下还留着二哥的酒坛,他醉死那夜坛中飘着明月倒影。
当我在废墟里挖出半片未熔的金锁,突然放声大笑。
原来我们倾尽一生争抢的,不过是场烧得透亮的虚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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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下得紧。
密密匝匝,漫天漫地,像是谁把积攒了一世的素白纸钱,毫无吝惜地撒向人间,为一场无可挽回的繁华送葬。风卷着雪沫子,穿过空荡荡的巷弄,发出呜咽般的低鸣,刮在脸上,是针扎似的疼。
她站在这片曾经被称为“靖安侯府”的废墟前,许久,没有动。
目光所及,再无朱门高槛,再无碧瓦飞甍。只有焦黑的、被火舌舔舐过的残垣断壁,狰狞地刺破这素白的世界,指向铅灰色的、低沉的天穹。几根巨大的梁柱尚未完全倾颓,倔强地立着,炭化的表层覆了薄薄一层雪,像一具具庞然巨兽冷却的骸骨,沉默地诉说着那场大火的酷烈。昔日的亭台楼阁,假山流水,如今只剩下一片模糊的隆起,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勾勒出起伏不平的、死寂的轮廓。
这里,静得可怕。连落雪的声音,都显得嘈杂。
她终于抬步,踏上了这片属于过往,也属于虚妄的土地。
脚下“咔嚓”一声轻响,脆生生的,在这极静里格外刺耳。她低头,挪开脚,看见一片碎裂的青瓷,边缘锐利,沾着污黑的灰烬,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扭曲的缠枝莲纹。是了,母亲院里那套雨过天青的茶具,便是这个纹样。她记得母亲用那套茶具待客时,指尖蔻丹鲜红,衬得那瓷色愈发温润,笑语盈盈间,便是半日光阴。
每一步,都踏在破碎的梦上。
雪掩盖了许多污秽,却掩不住这深入骨髓的衰败。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里走,裙裾拂过积雪,沾染上灰黑。风更疾了些,卷起雪尘,也卷起废墟深处陈腐的、混合着焦糊与某种难以言喻的腐败气息的味道,直往鼻子里钻。
绕过一片倾塌大半的月洞门残骸,眼前是一片相对开阔的空地。几根烧得只剩半截的柱子,以一种怪异的姿态立在那里,圈出一个模糊的方形。空地中央,堆积着烧得变形、辨不出原貌的杂物,黑黢黢的一团。
这里……是府里那个最大的戏台。
曾经,这里是侯府最热闹的所在。每逢年节,或是老夫人寿辰,必请京城最好的戏班子,锣鼓喧天,丝竹盈耳,能连唱上三五日。戏台上珠帘绣幕,伶人水袖轻扬,唱尽才子佳人,悲欢离合。台下宾客满座,衣香鬓影,笑语喧哗。父亲那时尚在,会捻须微笑,与座中文友品评词曲;母亲端坐主位,鬓边的赤金点翠步摇随着曲调轻轻晃动,流光溢彩;兄弟姐妹们则躲在仆妇身后,或挤在廊下,踮着脚,看得目不转睛。
她记得最清楚的,却是母亲最后一次在这里听戏。
那日唱的,是《牡丹亭·离魂》。杜丽娘为情而死,唱腔哀婉缠绵:“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台上的杜丽娘一身绮素,声如泣血。台下的母亲,穿着她最爱的绛紫色缂丝裙袄,端坐着,一动不动。戏台上的灯火映在她眼里,却点不亮丝毫光彩,只有一片沉沉的、化不开的灰烬。那日的戏,听得人心里发沉,连最闹腾的幼弟都安静了下来。
翌日清晨,丫鬟便发现母亲吞了金块,在她那间充斥着檀香和药味的卧房里,身体早已冰凉。没有遗书,没有遗言。只在枕边,放着一本翻烂了的《牡丹亭》,里面用朱笔,密密地圈点着“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这一句。
吞金。一种缓慢而痛苦的死法。据说会牵拉着五脏六腑往下坠,疼得人蜷缩成一团。母亲选择这种方式,是决绝,还是对这浮华人世最后的、无声的凌迟?
戏台早已坍毁,那绕梁三日的余音,那曾经鲜活的人影,那夜母亲眼中死寂的灰烬,都随着那一把不知何而起的大火,烧得干干净净。只有风穿过焦木的孔洞,发出断续的、如同叹息的嘶鸣。
她闭了闭眼,转身离开这片空寂,向着记忆中的后院走去。
后园更是荒芜。昔日的奇花异草,或是焚毁,或是被积雪压垮,枯死的枝干像一双双绝望伸向天空的手。那棵老芙蓉树还在,只是半边已被烧焦,剩下的枝条光秃秃地挂着冰凌,在风中瑟瑟作响。
芙蓉树下,散落着几只陶坛的碎片。她走过去,用脚尖轻轻拨开积雪,露出更大块的、黑褐色的陶片。是二哥的酒坛。
二哥是侯府的异类。他不爱功名,不爱权势,只爱他的酒,和他的诗。他说:“功名是枷锁,富贵是浮云,唯有杯中物,笔下诗,是真性情。”他常常就在这棵芙蓉树下,摆开酒具,自斟自饮。花开时节,落英缤纷,沾了他的青衫,落入他的酒盏,他便拍着桌子,大笑,或是大哭,吟诵着那些狂放不羁的诗句。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这是他常挂在嘴边的。
可侯府这艘大船日渐倾颓,哪里容得下他这醉乡里的逍遥客?父亲的期望,母亲的眼泪,家族的重压,像无形的绳索,一圈圈缠上来,勒得他喘不过气。他的酒,喝得越来越凶,诗,却写得越来越沉默。
她记得那个中秋夜,月亮大得惊人,圆得残忍,清辉遍洒,将侯府最后的、强撑着的繁华照得一片惨白。家宴上,父亲因二哥不肯钻营官职再次大发雷霆,摔碎了酒杯。二哥一言不发,只是提着酒坛,踉跄着走到这芙蓉树下。
那夜,她因心中烦闷,也到园中散步,远远看见他。他就坐在那里,对着那轮冰冷圆满的月亮,一口一口地灌着酒。月光把他影子拉得很长,很孤单。后来,他不再喝酒,只是抱着酒坛,低头看着坛中。她走近些,看见那半坛清酒里,稳稳地倒映着一轮皎洁的明月,随着酒液的微澜,轻轻晃动着,碎而又圆。
第二日,下人发现他倒在树下,身体已经僵硬。手里还紧紧抱着那只酒坛,坛中的酒早已冷透,那轮明月,也沉在了坛底。他是醉死的,还是心死的?无人知晓。太医说是饮酒过量,急症暴毙。府里对外也是这般说辞,保全着侯府最后一点体面。
可她知道,二哥是把自己,连同他心中那轮不肯玷污的明月,一起溺死在了这虚幻的醉乡里。
她蹲下身,拾起一片冰凉的陶片,边缘粗糙,割手。那夜潭中月的倒影,此刻仿佛在她心底晃动,冷得彻骨。
离芙蓉树不远,有一口井。汉白玉的井栏,如今布满烟熏火燎的痕迹,裂开几道深缝。井口被几块破败的木板和乱石半掩着,黑洞洞的,透着一股死气。
这是三姐投的那口井。
三姐,是侯府所有女儿中最明艳、最骄傲的一个。她像一朵刚刚绽开的石榴花,饱满,热烈,带着灼人的光彩。她擅丹青,工诗词,心气极高。及笄那年,求亲的人几乎踏破了门槛,她却一个也看不上,私下里曾说:“我的良人,需得知我、懂我、敬我,若非如此,宁可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然而,家族的颓势,需要一场有力的联姻来挽救。父亲为她选定了一位年过半百、手握实权的边关大将做续弦。那将军粗鲁不文,妻妾成群,据说前头几位夫人死得都不明不白。
三姐抗争过,哭过,闹过。但在家族存亡面前,女儿家的意愿,轻如尘埃。婚期定下那日,她反而安静了。不哭不闹,甚至对着铜镜,细细描画了许久。她把自己关在房里,赶制嫁衣。
那件嫁衣,用了最上等的云锦,缀满了珍珠宝石,华美得不可方物,也沉重得令人窒息。
就在出嫁前三天,一个清晨,丫鬟发现她不见了。最后,是在这口井里,找到了她。她穿着那身华美无比的嫁衣,纵身跃下。十七岁的生命,如同昙花,骤然而残酷地凋零。
打捞上来时,她被水泡得肿胀,但那身嫁衣,在水光下,依旧折射出冰冷而炫目的光华。据说,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恐惧,没有悲伤,只有一片空茫的死寂。那身价值连城的嫁衣,成了她最华贵,也最讽刺的棺椁。
她用自己的生命,撞碎了家族试图用她换取一线生机的幻梦,也在这口深井里,永远封印了她不肯屈从的、骄傲的灵魂。
井口的积雪,似乎格外寒冷。她站在那里,仿佛能听到井底深处,传来那身沉重嫁衣在水流中无声飘荡的微响。
风雪似乎更大了些,吹得她单薄的身子晃了晃。她漫无目的地在废墟间行走,像一抹无处依附的游魂。目光掠过那些焦黑的木石,每一处,都能牵扯出一段鲜活的、带着痛感的记忆。
大伯父是如何在官场的倾轧中耗尽家财,试图保住那摇摇欲坠的爵位,最后被削职抄家,气病而亡;婶母们是如何为了一点点遗产,争得头破血流,撕破所有温情的面纱,形同陌路;那些往日里巴结奉承的亲朋故旧,是如何在侯府失势后,避之唯恐不及,甚至落井下石……
欲望。浮沉。众生相。
求富贵的,富贵如烟散;求权势的,权势成枷锁;求情爱的,情爱化枯井;求解脱的,解脱在醉乡。每个人都被自己的欲望驱使着,在这座名为“靖安侯府”的华丽牢笼里,挣扎,沉浮,碰撞,最终,一同坠入这万劫不复的深渊。
她走到一片似乎是主院正房的位置。这里的残骸最为厚重,烧焦的梁柱、碎裂的砖石堆积如山。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走到这里,或许,只是想看看,那个曾经象征着家族权力与荣耀的核心,如今是怎样一副模样。
积雪之下,有什么东西,反射出一点微弱的光。
她鬼使神差地走过去,蹲下身,徒手扒开冰冷的积雪和灰烬。手指被尖锐的碎石划破,沁出血珠,她也浑然不觉。扒开一层又一层的污秽,那点金光渐渐显露出来。
是半片金锁。
大约只有原本的三分之一大小,边缘是被高温熔化的不规则形状,表面雕刻的吉祥云纹也模糊了一半,黑漆漆地沾满了污垢。但剩下的部分,依旧顽固地闪烁着属于黄金的、沉甸甸的光泽。
她认得这金锁。这是府中库房的钥匙之一,掌管着家族最核心的财富。小时候,她曾见父亲无比珍重地将其挂在腰间,那金光,象征着无上的权力和安全感。为了掌控这枚金锁,为了库房里那些冰冷的金银珠玉,明里暗里,发生过多少龌龊,流淌过多少眼泪和鲜血?
兄弟们为此反目,妯娌为此成仇。它像一块散发着诱人香气的毒饵,吸引着所有人飞蛾扑火般涌上去,争抢,撕咬。
而现在,它只剩这小小的一片,残破,肮脏,躺在这冰冷的废墟里,无人问津。
她将它握在手里,那冰冷的触感,顺着掌心,直抵心房。
忽然间,一股无法抑制的笑意,从胸腔里翻滚着,冲破了喉咙。
她放声大笑起来。
笑声在这死寂的废墟上空回荡,干涩,嘶哑,比哭更难听。笑得她弯下了腰,笑得眼泪都迸了出来,混着脸上的血水,肆意流淌。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们靖安侯府上下,祖祖辈辈,父亲母亲,哥哥姐姐,还有她自己,倾尽一生,耗尽心血,争来夺去,爱恨痴缠,所执着的,所追求的,所为之痛苦、为之疯狂、甚至为之付出生命的——
不过是这么一场大火就能烧得透亮、烧得干干净净的虚妄!
黄金如何?珠宝如何?权势如何?虚名如何?情深似海如何?恨意滔天又如何?
都敌不过一场无常之火,都化作了眼前这断垣残壁,满地狼藉!
那金锁的碎片硌在掌心,生疼。可她依旧笑着,直到笑声渐歇,变成剧烈的咳嗽,咳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整个人脱力地跌坐在冰冷的雪地里。
风雪未停,更大片、更密集地落下,试图将这满目疮痍彻底掩盖,将这不堪的过往,粉饰成一片纯净的假象。
她坐在那里,很久,很久。
手中的那半片金锁,已被体温焐得微温,但那温度,却像是地狱里传来的余热。
她最终慢慢站起身,拍了拍沾满雪末和灰烬的衣裙,动作缓慢而机械。她没有再看那片废墟,也没有回头。
只是握着那半片残破的金锁,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了这片埋葬了她所有过往、所有欲望、所有浮沉的土地。
身影伶仃,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茫茫雪幕之中。
身后,只有断垣残壁,在风雪中沉默伫立,如同无数墓碑,纪念着一场早已注定的、繁华的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