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益于“仁记李”的倾囊相授,宋少轩得以窥见当下洋行对华夏物产需求的真实图景。这位在商海沉浮多年的经手人,一语道破了其中关窍。
“华夏物产之丰饶,仍是西方各国趋之若鹜的珍宝。”仁记李轻叩茶盏,娓娓道来,“只可惜当年清廷竭泽而渔,自江浙胡家倾覆,粤省十三行凋零后,官办实业已不知如何生利,只能一味出口原料。殊不知,这原料与成品之间,往往隔着数倍利差。”
宋少轩闻言立刻倾身向前一拜:“宋某愚钝,还请先生明示,这其中究竟该如何运作?”
“你看,”仁记李蘸着茶水在案上勾勒,“闽省茶叶为何始终是重头?正因为当地茶商懂得精制加工,有自己的经营之道。滇省红茶近年崛起,也是同理,若没有蔡督军和唐省长扶持,滇省的财政就是烟土支撑。”
他话锋一转,“但毛皮、生丝、植物油等,至今为止却仍以原料贱价外流。你以为洋人直接转售?非也。他们在沪市广设缫丝厂、皮货硝制厂、纺织厂,经一道加工,利润便翻了几番。若我们能将这加工环节握在手中……”他意味深长地收住话头。
这番剖析令宋少轩豁然开朗。仁记李这样的行业翘楚,早已看清症结所在。他手握资金渠道,独缺专业人才;而杨先生有人脉销路,却苦于资金不足。更关键的是,二人都受制于设备与技术工人的匮乏。
洋商对先进设备控制极严,非要合资不肯出手。这等于是让人捧着金碗却要仰人鼻息。机器作价几何全由对方说了算,辛劳经营大半利润反倒要流入他人囊中。
更何况,即便有了设备,熟练工匠更是难求。各地识字者本就不多,能操作新式机器的更是凤毛麟角。从头培养不仅耗时费力,所需投入更是天文数字。
“既然如此,”宋少轩目光炯炯,“我们何不自立根基本,创办职业技术学堂?这个事情我熟悉,一方面可尝试申请官办拨款,另一方面可系统培养工匠。至于设备……”他微微一顿,“只要有老设备,我就能有解决之道。”
杨先生闻言,眼中精光一闪,抚掌笑道:“好!设备的事包在我身上。我在津门这些年,别的不敢说,寻觅些旧机器的门路我还是有的。只要宋兄方才所言非虚,这个生意,杨某跟定了!”
他话音未落,仁记李已轻叩桌面,沉稳接话:“资金由我来出也无妨。不过既如此,我要占七成股。”
他环视二人,有些严肃的说道,“收集原料、打通销路,这些核心环节皆由我担着,这个比例,想必二位不会有异议吧?”
杨先生微微颔首,从容应道:“设备我来筹措。至于调试改装,只要有图纸,我便可着手。毕竟我当年在花旗留学的时候学的便是这个。”
“既如此,培养工人、设备图纸改良便交由我负责。”宋少轩顺势接过话头,语气从容不迫,“我的商业银行亦可募集部分资金,以备不时之需。”
三言两语间,三人的合作便尘埃落定。三人举杯相视,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不容错辩的雄心与诚意。
待送走两位合伙人,宋少轩独立窗前,望着津门暮色中渐次亮起的灯火,终于得了片刻闲暇。这时,他才想起那位在津门盘桓多时、屡催不归的夫人,唇角不由泛起一丝无奈的笑意。是时候该去会会这位任性的“内助”了。
宋少轩拎着在京城打的钻石戒指和时新料子,满心以为会面对一个思乡情切、盼着回京的夫人。
谁知当他踏进这栋英式里弄小楼时,关淑怡正悠闲地斜倚在客堂间的沙发上,就着明亮的电灯翻阅一本时装画报,手边的红茶还氤氲着热气。
听闻丈夫询问归期,她皱着眉头不做声,半晌才开口解释了一番。给出的理由让宋少轩一时语塞,竟说是津门住得太过惬意,反而不习惯京城的生活了。
宋少轩心下明白,这其中定然有不愿直面梦玲的顾虑在。可若单论居住的舒适,她这话倒也不全是托词。
京城的四合院,讲究的是规制与气派,高墙深院,看似轩敞,实则为了“藏风聚气”,连睡觉的卧房都往往逼仄,非得用厚重的帐幔围合起来,夏日闷热,冬日阴冷。那种传承百年的居住哲学,于体感上确实算不得舒畅。
而眼前这栋齐二爷代他购置的小楼,坐落在租界之内,是全然不同的天地。这栋三层的英式建筑,将“实用”与“舒适”放在了首位。
一楼是宽敞的客堂、洁净的厨房,还附带一个餐厅,开阔明亮,足有八十平米;二楼三个房间分布合理,有书房、卧室;三楼的阁楼与半幅晒台,更是提供了晾晒与远眺的空间。
水泥地上有的房间铺着光洁的大理石,有的铺上了温润的木地板,雕花楼梯扶手打磨得圆滑称手,墙壁上的石膏线脚勾勒出西洋的优雅。
更不用说那拧开龙头就哗哗而来的自来水,将夜晚照得亮如白昼的电灯,以及那间自带瓷质浴缸与蹲便的洗手间。这一切的便利与体面,都是那座讲究“聚气”的四合院难以企及的。
难怪她乐不思蜀。由俭入奢易,由奢返俭难,尝过了这般现代生活的便利与自在,谁还愿意回到那需要诸多将就的旧日笼子里去呢?
眼前这明亮舒适的居所,连宋少轩自己都想长住不走了。他托着下巴沉吟片刻,终于妥协了:“淑怡,这儿确实住得舒坦。可京城终究是根,总不能一直不回去。这样,我在京城也给你寻一处这样的宅子,若实在没有合意的,咱们就照着这个样式,自己建一栋,可好?”
关淑怡捏着衣角,眼波流转间带着几分欲说还休的迟疑:“这样……会不会太破费了?若是让夫人知道了,怕是要不高兴的。毕竟我连个正经名分都没有。”
宋少轩先是一怔,随即朗声大笑:“原来是在这儿等着我呢!”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丝绒锦盒,轻轻推到她面前,“早给你备着了。看看可喜欢?既然你中意津门,我们就在这儿把婚事办了,总要让你风风光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