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刚想起什么要紧事,他猛地转向自己兄弟。脸上瞬间堆起一副痛下决心的表情,叹道:“二子啊,这么一说,咱哥俩的账,倒得先算清楚了。”
他大手一挥,显得极为大度:“家里的现银和这些银子,你就先拿着花吧。我是当哥哥的,难不成还能跟你斤斤计较?”
这番“肺腑之言”让齐二爷一时愣住,心头竟泛起一丝暖意,语气也软了下来:“哥,您这是……?”
“别说了,”齐兆林摆手打断,言辞恳切,“咱们是亲兄弟,骨肉至亲,哥哥让你,不是天经地义吗?”
“哥,那你岂不是亏……”齐二爷过意不去,还想再说。
“无妨!小事!”齐兆林立刻接过话头,语气温柔得近乎催促,“来,咱俩先把字签了,按上手印,把家里这头定下来,也好让宋先生安心。”他说着便已铺纸磨墨,笔走龙蛇,一份分产协议顷刻草就。
待兄弟二人签字画押,各自收好一份协议后,齐兆林脸上那点温情瞬间褪得干干净净。他扭过头,指尖重重点在宋少轩那份清单上,算盘珠又是一阵噼啪乱响。
“这么着,宋先生,还差一百二十四万大洋。”他眼中精光四射,恢复了那副精明商贾的模样,“缺额就得从您这些宝贝里折算。这毛熊的战争债券,市面行情虽看着不错,可毕竟兵荒马乱的,风险太大,得折价!”
先前的深情片刻见不着,现在是一脸的市侩,“这么着,算您四十七万大洋。这就还差七十七万。关内那些地嘛,如今市价顶天七块大洋一亩,我给您算七块,五万亩便是三十五万大洋。剩下的……”
他目光扫向宋少轩,嘴角一撇,“零碎玩意儿我得瞧瞧,究竟是个什么成色?”
直到此刻,齐二爷才如梦初醒。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大哥,一股凉意从心底升起。原来方才那出“兄弟情深”全是做戏!
目的是抢先一步,用亲情拿捏住自家那份份额。再把所有压价的余地,全都转嫁到宋少轩头上。自己竟被这至亲之人,结结实实地演了一回。
宋少轩此刻心中了然,清楚齐兆林在拼命压价。但他这些资产得来时本就没费什么力气,此刻倒也并不十分心疼。那战争债券眼下看着光鲜,实则是个坑,今年起就会逐步贬值,再过两年更是要沦为废纸一张。
至于那关内的五万亩地,表面上是彼得耶夫占了大便宜,可宋少轩原本就没打算足额支付货款。只等第一批货物敷衍过去,地将地契拿到手便算成功。毕竟,第二第三批货物要发时,毛熊已日薄西山,无暇顾及这些了。这些烫手山芋,他本就急于脱手。
若是面对齐二爷,他断不会提出这两条,总还要念及几分情面。可眼前这个齐兆林,那副唯利是图的嘴脸实在令他生厌。既然如此,不妨顺势而为,反手坑他一把,倒要看看这位“精明人”有没有本事从这泥潭里自己脱身。
心念电转间,宋少轩面上却不露分毫,反而爽快地应承下来:“就依齐先生的意思。” 随即又与齐兆林约定了年后来验看其他杂货、钻石等物,将后续事宜一一敲定,神情自若,仿佛吃定了这个亏。
齐兆林这人虽市侩精明到了骨子里,可在津门商界倒真是块响当当的招牌。宋少轩刚提出想拜会杨先生,他当即大手一挥,不到半日便安排得妥妥帖帖。这般效率,足见其在本地织就的那张人脉网何等绵密。
此时的津门,早已不是当年“八大家”一手遮天的光景。昔日的八大豪门,多是与盐政衙门捆绑,靠官盐专卖起家,根基虽厚却难抵时局变迁,如今已大半凋零。
与根基扎实的江浙商帮、敢闯敢拼的粤省富豪不同,他们的命运太过系于官场沉浮,潮水退去,便显出了原形。
取而代之的,是新一代的津门商贾。虽也有人续称“八大家”之名,声威却远不及前辈。如今的津门商圈真可谓百花齐放:有人靠布匹纺织积攒下金山银山,有人凭粮油生意稳坐头把交椅,有人开钱庄、办银号,与各大商行合作,更有人凭借买办身份周旋于华洋之间,风头无两。
这当中,若论布业、纺织和进出口买卖,无人不识杨先生。他不仅是远近闻名的才子,学贯中西,更是少数能被洋人奉为上宾、真心敬佩的华人。
他的客厅里,常常同时挂着中国山水画与西洋油画,茶案旁可能既放着《津门早报》,也摊开着英文的《北华捷报》。
两人一见如故。宋少轩将自己的全盘规划娓娓道来,杨先生正为筹集不到足够资本开办新式工厂而踌躇,听得此言,可谓久旱逢甘霖,当场一拍即合。杨先生更是倾力相助,接连为宋少轩引荐了多位津门商界的实力人物。
其中最为关键的,便是“仁记李”。此人是津门仁记洋行的核心人物,担任帮办兼买办,是华洋贸易中举足轻重的角色。
李家父子两代一手构建了一张覆盖北方的收购、加工、出口网络,在各地广设仓库,就地加工羊毛、驼绒、皮张、猪鬃、马尾、棉花、青麻、桃仁、杏仁乃至草帽辫等土产,几乎垄断了诸多原产地的货源,以此称雄津门出口市场,其实力与手腕可见一斑。
宋少轩凭借一口流利英文,与洋行方面沟通毫无滞碍,加之有杨先生和“仁记李”的鼎力支持,几桩大生意在短短数日内便谈得七七八八,进展之神速,令一旁冷眼旁观的齐兆林看得眼珠乱转,心中又是惊诧,又是妒羡,那副神情,复杂得难以言表。
得益于杨安华的倾力扶持,每日五万大洋的资金如同活水般持续注入他的账下。再加上李丙生的帮助,如今他手握北方棉花供应的半壁江山。
那三十多万的资金缺口竟在短短数日便被彻底填平。这波操作让一直观望的齐兆林震惊不已,心中警铃大作:若再不果断出手,怕是要眼睁睁错失这百年难遇的机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