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婉被他按得一怔,肩头那点凉意透过薄薄的中衣渗进来,倒让她烧得有些发沉的脑子清醒了几分。她抬眼望过去,他还背着那只空碗,指节因为方才攥着碗沿,泛着点青白。
“账目能有你的骨头金贵?”他声音压得低,听不出情绪,只手劲松了松,却没挪开,“大夫说你肋下骨裂,再动扯着了,开春也别想利索。”
清婉抿了抿唇。她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可府里上上下下几十口人等着支用,库房里的冬衣还没盘点清楚,真要撒手不管,指不定乱成什么样子。她刚要开口分辩,却见他忽然俯身,将那只空碗往床头矮几上一放,瓷碗磕在木面上,发出一声轻响。
“账本在哪?”他直起身问,目光扫过床头的紫檀木柜。
“你要做什么?”清婉蹙眉。
“你躺着,我看。”他说得干脆,伸手便要去开柜门。指腹刚碰到冰凉的铜锁,却被清婉一把攥住——她动作急了些,牵扯到肋下的伤,顿时倒抽一口冷气。
柳明渊的手猛地顿住,低头看她发白的脸色,喉结滚了滚,终究是没再动。只是那只被她攥着的手,却反客为主,轻轻挣开后,转而将她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按回被子里。
“别动气,”他声音放软了些,“我找老账房来,让他念给我听。你只消点头摇头,成么?”
清婉望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眉峰微蹙,眼底却藏着她读不懂的沉郁。方才他按在肩头的力道不算重,可那股不容置喙的强硬,倒让她想起多年前他替她挡下疯狗时的模样——也是这样,明明自己胳膊被咬伤,却死死按着她不让动。
“老账房眼花,夜里看账本费神。”她终是松了口,声音轻得像羽毛,“我躺着看,不动便是。”
柳明渊没接话,转身将空碗往门外一递。守在外头的小丫鬟连忙接了去,他却仍站在门口,脊梁挺得笔直,像尊不肯挪步的石桩。
清婉被他看得不自在,伸手想去够床尾的账本,刚抬胳膊,就见他大步跨回来,将那本蓝布封皮的册子抽走,往矮几上一搁:“我念,你说。”
他嗓音本就偏低,此刻刻意放缓了语速,每个字都像浸了温水。清婉起初还绷着,听他念到“南院婆子月钱少算二百文”时,忍不住插了句:“是张婆子的,她儿子上月娶亲,我让管事多补了五十文……”
话没说完,就见他抬眼望过来,烛火在他眸子里跳,映得那点沉郁都化了些:“知道了。”
一页页翻过,窗外的月色渐渐爬高。清婉靠在软枕上,听着他低沉的声音混着书页翻动的轻响,眼皮竟慢慢沉了。迷迷糊糊间,感觉肩头被人轻轻搭上条薄毯,带着他身上惯有的皂角香。
“睡吧。”他说,声音轻得像怕惊着她。
清婉没睁眼,只往毯子里缩了缩,唇边悄悄漾开点笑意。这人,总是这样,明明关心得紧,偏要装得冷硬。
翌日清晨,清婉是被窗棂外的雀鸣吵醒的。
睁眼时,矮几上的账本已收得齐整,昨夜搭在肩头的薄毯叠成了方方正正的一块,放在枕边。她动了动胳膊,肋下虽还有些钝痛,却比昨日松快了不少。
刚想唤丫鬟进来,门帘“挑”地一声被推开,柳明渊端着个黑漆托盘走进来,盘里放着碗白粥,一碟酱瓜,还有个冒着热气的蒸蛋。
“醒了?”他将托盘搁在矮几上,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厨房温着粥,趁热吃。”
清婉撑着坐起身,靠在软枕上看他。他换了身月白长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的手腕上还沾着点面粉——想来那蒸蛋是他亲手做的。
“你……”她刚要开口,就被他打断:“快吃,凉了腥气。”
他说着,已拿起银勺舀了勺粥,吹了吹才递到她唇边。清婉愣住,望着他近在咫尺的侧脸,下颌线绷得紧,耳根却悄悄泛了红。
“我自己来。”她伸手去接,却被他避开。
“大夫说你不能用力。”他语气依旧硬邦邦的,动作却放得极轻,“张嘴。”
清婉没再争,乖乖地含住勺子。米粥熬得软糯,带着淡淡的米香,蒸蛋滑嫩,里头竟还掺了点碎虾仁——那是她素日爱吃的。
吃到一半,院外传来管事的声音,说西跨院的紫藤架被昨夜的风雨吹折了。柳明渊应了声“知道了”,却没立刻走,只一勺勺喂她吃完最后一口粥,又端来温水让她漱口。
“账本我让老账房核过了,差错都改了。”他收拾着托盘,头也不抬地说,“紫藤架我让人重新搭,你不用挂心。”
清婉望着他的背影,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薄毯,轻声问:“你今日……不去寻胭脂的下落吗?”
他脚步猛地顿住,背影僵了一瞬,才缓缓转过身。晨光从他肩头漏进来,照得他眼底的红血丝格外清晰——想来昨夜定是没歇好。
“派了人去查,有消息会来报。”他声音有些哑,避开了她的目光,“眼下你这里更要紧。”
清婉心口微涩。她怎会不知,胭脂在他心里的分量。从前他虽闲散,却总记得胭脂爱吃城南的糖糕,每月都要绕远路去买;胭脂随口说喜欢那株绿萼梅,他便亲手在院里移了棵,如今枝桠都快伸到二楼窗沿了。
“可她……”清婉想说胭脂此刻更需要他,话到嘴边却成了,“你若查到什么,告诉我一声。”
柳明渊喉结滚了滚,点了点头,转身掀帘时,声音轻得像叹息:“炖了鸽子汤,傍晚我亲自送来。”
门帘落定,清婉望着那道消失的背影,忽然想起半月前初见胭脂的情景。
那日柳明渊带她来府里,说是青丘旧识。胭脂穿了件月白长衫,袖口绣着青丘特有的九尾纹,站在回廊下时,风掀起她半旧的衣摆,倒像只落了单的白鸟。
柳明渊介绍时,声音比往常沉了些:“这是阿芷,小时候……”他顿了顿,没再说下去。清婉却瞥见胭脂耳尖红了,指尖无意识绞着衣料——那姿态,像极了当年族中姐妹提起未婚夫时的模样。
后来听婆母私下说,柳明渊与胭脂儿时订过婚约,青丘出事那年,他疯了似的要去找人,被公爹锁了三个月。
如今胭脂被抓,他怎会坐得住?
屋子里静下来,肋下的疼隐隐窜上来。清婉望着窗台上那盆快谢的茉莉,忽然懂了柳明渊方才转身时,那句“傍晚送来”里藏的心思——他是怕自己多问,更是急着去寻她,却偏要先安顿好旁人。
百年未见,那份婚约早该蒙了尘。可柳明渊眼底的火,胭脂袖上磨旧的纹路,倒像是在说:有些债,总得还。
柳明渊刚走出清婉的院落,就见家宁匆匆赶来,手里攥着张泛黄的纸笺,脸色凝重:“少主,青丘那边传来消息,谢姑娘回了青丘,还带回个重伤的男子。护卫说那男子瞧着面生得很,身上没什么标记,也问不出来历,只是气息微弱,像是受了仙法重创。”
柳明渊接过纸笺的手微微一顿,指尖划过粗糙的纸面:“来历不明?”他抬眼望向青丘方向,眸色深了深,“她从不轻易沾惹闲事,突然带回个重伤之人……备车,去青丘。”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规律的声响。柳明渊闭目靠在车壁上,指尖却捻着那枚从家宁手中接过的纸笺,纸页边缘因反复摩挲而微微起卷。
“少主,”家宁掀开车帘一角,低声道,“快到青丘结界了,要不要先递拜帖?”
柳明渊睁开眼,眸中已无半分松弛:“不必。直接进去。”
结界光晕如流水般漫过车身,待马车停稳,柳明渊已推门下车。青丘的风带着潮湿的草木气,卷着几分若有似无的药味,顺着云岫居的方向飘来。
守在院外的狐族侍女正低头拢着袖角打盹,忽闻脚步声抬眼,望见柳明渊的身影时,惊得差点打翻手里的药渣篮,慌忙屈膝行礼,声音里带着几分失措:“柳、柳少主?您怎么来了?”
她手忙脚乱地扶着门框站稳,又连忙补充道:“狐主在里屋守着客人呢……她、她没说您会来,不过既然您到了,自然是不必通报的,我这就去……”
“不必。”柳明渊打断她,目光已越过她望向院内,“我自己进去便可。”
侍女僵在原地,望着他径直入院的背影,指尖无意识绞着围裙——狐主这几日心思全在那位重伤客人身上,压根没提过柳少主会来,怎的偏偏这时候来了?她忍不住朝内室的方向望了望,终究是没敢多言,只悄悄将院门关了半扇。
院内的青石小径上还沾着晨露,柳明渊踏着湿漉漉的草叶往里走,转过一架爬满紫菀的花架,便见胭脂正蹲在廊下翻晒草药。她素日爱穿的淡紫裙裾沾了些泥土,发间别着支简单的木簪,听见脚步声回头时,眼里还带着几分未散的倦意,显然是守了整夜。
“你怎么来了?”她手底的动作顿住,指尖捏着的艾叶簌簌掉了几片碎末,语气里藏着不易察觉的惊讶。
柳明渊的目光扫过她眼下的乌青,落在廊下晾着的药渣上——那里面混着几味极罕见的凝神草,寻常仙门根本寻不到。他收回视线时,声音已沉了几分:“家宁说你带回个重伤的人。”
胭脂捏着艾叶的手指猛地收紧,草叶被攥得变了形。她垂下眼睫,避开柳明渊探究的目光,声音低得像被风吹散的絮:“是……路上捡的,看着快不行了,总不能见死不救。”
“捡的?”柳明渊往前走了两步,青石上的露水沾湿了他的靴底,“青丘结界重重,寻常人连外围都摸不进来,你在哪捡的?”
他的目光扫过她裙角那片暗沉的污渍上,那颜色不像泥土,倒像干涸的血。廊下晾着的药渣里,除了凝神草,还有一味“断脉藤”——那是专治仙法反噬的药,寻常凡间重伤绝不会用到。
胭脂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抖,忽然站起身,将手里的艾叶往竹筐里一扔,动作带着点刻意的慌乱:“就在两界山交界,你知道的,那里总有些不长眼的小妖乱闯……”
“两界山?”柳明渊眉峰微蹙,他虽没听过傅珩的名号,却也知两界山向来是三不管的混乱地界,“你去那做什么?我记得你说过那边戾气重,从不靠近的。”
胭脂的脸瞬间白了,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廊下的风卷着药味掠过,吹得她发间的木簪轻轻晃动,露出耳后那片极淡的青痕——那痕迹看着陌生,却让柳明渊莫名心头一紧。
胭脂猛地将竹筐往地上一扣,艾叶混着碎草撒了满地。她抬起头时,眼底的倦意全被一层薄怒盖了过去,连声音都带了点刺:“柳明渊,你查户口呢?”
“我捡个人回来,救不救是我的事,在哪捡的、他是谁,与你有什么相干?”她往前逼近一步,发间的木簪晃得厉害,耳后的青痕在晨光里看得愈发清晰,“苍梧山少主管天管地,还管得着青丘的门槛不成?”
柳明渊被她突如其来的火气撞得一愣,看着她泛红的眼角,那点追问的念头忽然卡了壳。他认识的胭脂,向来是软的,蚀骨咒疼到打滚时都只会咬着唇不出声,何曾这样带刺地撵过人?
“阿芷,我不是……”
“不是什么?”胭脂打断他,弯腰去拾地上的草药,指尖被碎枝划出血珠也没察觉,“不是来审我?那你走啊。青丘不缺看客,我也用不着谁来指手画脚。”
她的背影绷得笔直,像根拉满的弓弦,仿佛他再往前一步,就要彻底断了。廊下的风卷着药味扑过来,柳明渊忽然闻到她身上除了草药香,还藏着一丝极淡的血腥味——不是地上的碎草划的,倒像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
柳明渊看着她指尖渗出血珠,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忙上前一步想去扶,却被胭脂猛地避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