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点冷光,只闪现了一瞬,便消失在翘起的鸥吻阴影之后。
叶英台的背脊瞬间绷紧,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头顶。飞檐脊背,那是整个临水殿视野最开阔的制高点,居高临下,殿前广场、御座位置、乃至通往大殿的各条路径,尽收眼底。若有强弓硬弩藏于彼处,配合精准的箭术,在混乱之中取人性命,如同探囊取物。
这才是最后的杀招?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水下的闷响、燃烧的水闸、崩塌的暗涵吸引时,真正的刺客,早已潜伏在最高处,等待着最佳时机?
“殿内所有人,原地趴下!不准靠近门窗!”叶英台厉声喝道,声音穿透渐渐喧闹起来的大殿。同时,她对身旁两名最机敏的察子急令:“你们,带十个人,从殿后绕上去,封锁通往屋顶的所有楼梯、天窗、维修梯道!发现可疑人格杀勿论!快!”
两名察子领命,点人疾驰而去。
叶英台自己则没有动。她依旧站在殿前广场中央,微微仰头,目光如鹰隼般锁定着那处飞檐。她在等,也在计算。从发现冷光到现在,不过几次呼吸的时间。刺客应该还没来得及转移,或者,正在寻找最佳射击角度。
她在明,刺客在暗。她不能退,她一退,殿内那些惊慌失措、尚未完全疏散的官员、仆役,就可能成为靶子。她必须钉在这里,吸引可能存在的注意力。
晨光熹微,天色由青灰转为鱼肚白。金明池的水面映照着天光,泛起一片冰冷的惨白。远处的骚动和喊叫声隐约传来,是郑焕的人在抢修堤坝,是右军巡院的人在肃清残敌,是皇城司在各处搜查。
但临水殿前,却陷入一种诡异的僵持和寂静。
叶英台的耳朵,捕捉着风穿过檐角的声音,瓦片松动的细微声响,甚至远处树枝上鸟儿受惊飞起的振翅声。她的全身感官,提升到了极致。
忽然,她眼角的余光瞥见,侧后方一处半开的殿窗内,有人影似乎想探头向外张望。
“退回去!”她低吼。
但晚了。
“咻——!”
一声极轻微、却锐利到刺耳的破空声,自飞檐方向骤然响起!那不是弓箭离弦的声音,更轻,更疾,像毒蛇吐信!
一道乌黑的细影,撕裂晨雾,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直射那扇半开的窗户!
“叮!”
火星迸溅!叶英台在声音响起的刹那,已然拔剑!“龙泉”剑化作一道青蒙蒙的光幕,间不容发地拦截在那乌黑细影的路径上!一股巨大的力道从剑身传来,震得她手腕发麻!那东西被剑锋磕得偏向,“夺”地一声,深深钉入窗棂旁的木柱上,尾羽犹自剧烈震颤!
是一支弩箭!特制的、短小精悍、专用于暗杀的臂弩短矢!箭镞在微光下泛着幽蓝的光泽,显然淬了剧毒!
窗内的人吓得尖叫一声,瘫软在地。
“果然……”叶英台心中一凛。对方用的是弩,不是弓。弩更稳,更准,尤其在固定位置上,威力更强,且发射声音更小。但弩箭飞行速度稍慢,给了她一线拦截的机会。
一击不中,刺客会立刻更换位置,或者……
她念头刚起,飞檐另一侧的鸥吻阴影后,冷光再次一闪!第二支弩箭已然射出!这次的目标,不是殿内,而是——叶英台本人!
角度极其刁钻,直奔她左侧太阳穴!而且,几乎是紧随着第一箭的余韵,显然刺客配备的是可连发的精巧臂弩,或者,有同伙!
叶英台不及细想,身体遵循无数次生死搏杀锻炼出的本能,猛地向右侧扑倒!同时,“龙泉”剑向上反撩!
“嗤啦!”
弩箭擦着她的左肩掠过,带起一溜血珠,钉入她身后石板地面,深入寸许!
剧痛传来,但叶英台眉头都没皱一下。扑倒的瞬间,她已看清了第二箭射出的确切方位——飞檐东侧,第二只鸥吻的正后方!
不能给他第三次机会!
她单手撑地,身体如同装了机簧般弹起,不退反进,朝着临水殿基座疾冲!不是进殿,而是沿着殿外墙根,利用墙壁遮挡来自上方的视线,闪电般绕向东侧!
她要上去!亲自揪出那个藏在影子里的毒蛇!
殿内,听到动静的皇城司察子已经反应过来,数人持盾护住门窗,更有身手敏捷者开始尝试从内部攀爬梁柱,试图从内接近屋顶。
殿外,叶英台的身影已消失在东侧殿基的拐角。她从一处专供检修使用的、极为狭窄隐蔽的砖砌竖井,手足并用,如同灵猿般向上攀爬。竖井内黑暗潮湿,布满蛛网,但此刻她心中只有冰冷的杀意和必须揪出刺客的决绝。
肩头的伤口火烧火燎,鲜血浸湿了衣衫,但她恍若未觉。几个呼吸间,已攀上殿顶内部梁架的空间。这里光线昏暗,灰尘扑鼻,巨大的木梁纵横交错,构成复杂的支撑结构。
她停下,屏息凝神。上方,就是屋顶的瓦垄。刺客,应该就在外面某处。
她听到了极其轻微的、瓦片被压实的“咯吱”声,来自正上方偏左的位置。很近。
叶英台缓缓拔出“龙泉”剑,将剑尖朝上,无声无息地,抵住了头顶的一块椽子。然后,左手在腰间革囊中一摸,扣住了三枚铁蒺藜。
她没有立刻破顶而出。那会暴露自己,成为活靶子。
她在等。
等一个声音,或者,等一个契机。
殿外广场上,忽然传来一阵更大的喧哗和脚步声,似乎是增援的皇城司人马赶到了,正在大声呼喝,布置警戒,驱散人群。嘈杂的声音,掩盖了许多细微的动静。
就是现在!
叶英台左手运劲,三枚铁蒺藜脱手飞出,不是打向头顶,而是射向侧前方三处不同的瓦面!
“噗!噗!噗!”
铁蒺藜击碎瓦片,发出清晰的碎裂声!几乎在同一刹那,她头顶左上方,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衣物摩擦瓦片的窸窣声,以及一声短促的、压抑的呼吸!
刺客被声音干扰,下意识地移动了!暴露了精确位置!
叶英台眼中寒光暴涨,全身内力灌注右臂,“龙泉”剑爆出一声清越的剑鸣,向上疾刺!剑尖穿透椽子、望板、泥背,如同热刀切入牛油!
“噗嗤!”
利刃入肉的闷响!伴随着一声短促凄厉的惨叫!
叶英台手腕一拧,横剑一划,同时足下发力,身体向上猛撞!
“轰隆!”
木屑、碎瓦、泥土纷飞中,她破顶而出,落在倾斜的殿脊上!晨曦的第一缕金光,恰好刺破云层,洒在她染血的玄衣和手中滴血的长剑上。
在她身前两步外,一个身着灰褐色紧身水靠、脸上涂抹着油彩、仿佛与屋瓦融为一体的身影,正捂着鲜血喷涌的腹部,蜷缩在碎瓦之中。一具精巧的铜制连发臂弩,掉落在旁边,弩槽里还有一支未发射的毒箭。刺客腰间,还别着一把带倒钩的分水刺和一捆浸过油的绳索。
刺客的眼睛,因剧痛和难以置信而圆睁,死死瞪着叶英台,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
叶英台持剑上前,剑尖抵住刺客咽喉。“谁派你来的?还有没有同伙?说!”
刺客嘴角咧开一个扭曲的、充满嘲弄的笑,眼神涣散,却用一种古怪的语调,嘶声道:“水……动过了……时辰……错了……但……足够了……”
话音未落,他头一歪,瞳孔放大,已然气绝。嘴角,渗出一缕黑血——齿间藏毒。
水动过了?时辰错了?但足够了?
什么意思?叶英台眉头紧锁。暗涵的崩塌提前了,水闸没能按时打开,刺杀也没成功,什么叫“足够了”?
她猛地想起陶承良管家的话——“凝沙胶”造成的塌陷,“规模可控”……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倏地钻进她的脑海。
难道对方从一开始就知道,暗涵的崩塌可能不会立刻摧毁临水殿?他们的真正目的,根本就不是要在上巳节庆典的瞬间,制造惊天动地的惨案?!
那几声闷响,那个规模“可控”的塌陷,这个失败的刺杀。这一切,会不会都只是烟雾?!
是为了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将崔?、皇城司、甚至可能宫中的力量,全部牢牢钉死在金明池,钉死在临水殿,钉死在“防止宫殿坍塌”和“搜捕刺客”这件事上!
而当所有人的精力都被牵扯在这里时,在汴京城另一个地方,另一个完全没有防备、或者防备空虚的方向,真正的、致命的攻击,可能已经发动了!
目标是皇宫?官家?还是别的什么?
叶英台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大人!下面……下面有情况!”一名刚刚从竖井爬上来的察子,气喘吁吁地喊道,脸色惊惶,“我们在殿基塌陷处的下方水里……捞到了……捞到了别的东西!”
叶英台豁然转身:“什么东西?”
“是……是箱子!铁皮箱子!好几口!被塌陷的砖石半埋着,但箱子没坏,里面……里面好像是空的,但箱盖上,刻着字!”
“什么字?”
“是……是西夏文!我们的人不认识,但拓下来了!”察子递上一张湿漉漉的、用炭笔匆忙拓印的纸。
叶英台接过,只见拓印模糊,但几个扭曲的字符依然可辨。她不认识西夏文,但这几个字的形状,她隐约记得,在崔?破解的那枚玉佩背后刻痕中出现过类似的!
她将拓纸紧紧攥在手中,目光再次扫过脚下刺客的尸体,扫过远处依旧嘈杂混乱的金明池,最后投向汴京城中心,那巍峨宫殿的方向。
“立刻回去!禀报崔大人!”她声音嘶哑,带着前所未有的急迫,“金明池这里,是佯攻!真正的目标,恐怕不在这里!”
说完,她不再停留,甚至顾不上肩头的伤痛,纵身从高高的殿脊跃下,几个起落,便朝着开封府方向,发足狂奔!
晨光彻底照亮了大地,也照亮了金明池畔的一片狼藉,和临水殿顶上,那具渐渐冰冷的刺客尸体。
风吹过,带着池水的腥气和淡淡的硝烟味。
一场风暴似乎过去了。
但更大的风暴,或许才刚刚被这血腥的黎明,悄然揭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