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刚过,百草谷的药圃像被施了肥,薄荷蹿得齐膝高,紫苏的紫叶在风里翻涌,连角落里的蒲公英都举着毛茸茸的白球,惹得沈念总忍不住去吹。林辰蹲在田埂上,给新栽的川芎浇水,指尖刚触到湿润的泥土,就见周鹤叔背着个旧木箱,颤巍巍地从谷外回来。
“林辰,你看我找着啥了?”老人把木箱往石桌上一放,铜锁锈得掉渣,他用钥匙捅了半天,才“咔哒”一声打开。箱子里铺着层褪色的蓝布,上面放着个巴掌大的木刻——是个胖娃娃抱着药杵,眉眼雕得憨态可掬,底座刻着个“辰”字。
“这是……”林辰拿起木刻,指尖抚过娃娃的圆脸,突然想起母亲账簿里的“抓周”记录,“我周岁时抓周的木刻?”
“可不是嘛,”周鹤叔擦着汗笑,“当年你爹亲手雕的,说要让你一辈子跟药杵打交道。后来药宗出事,我把它埋在老槐树下,要不是最近翻土种川芎,还找不着呢。”
沈念凑过来,捏着木刻的药杵转了转:“哎?这药杵能拆下来!”他一使劲,果然把木杵拔了出来,里面露出个卷成细条的纸,“有东西!”
林辰展开纸条,是父亲的字迹,笔锋比账簿里的张扬,带着点戏谑:“辰儿,若你看到这纸条,该有我当年的岁数了。爹没啥本事,就盼你像这木刻一样,抱着药杵,心里踏实。对了,你娘藏了罐蜜饯在东厢房梁上,说是等你长到能够着梁,就给你吃——别告诉你娘是我说的。”
沈念眼睛一亮:“蜜饯!我们去找找!”
林辰捏着纸条,指尖有些发颤。他好像能看见父亲刻木刻时的样子,或许边刻边笑,说“这娃娃脸得再胖点,像阿婉”;看见母亲偷偷藏蜜饯时的紧张,怕被他发现,又忍不住想让他早点尝到甜。
东厢房的梁积着层厚灰,沈念踩着阿默的肩膀往上够,手在梁上摸了半天,果然掏出个陶罐。罐子封着蜡,打开后,里面的蜜饯已经成了深褐色,却还透着淡淡的青梅香。
“是青梅蜜饯!”沈念捏起一颗,小心翼翼地尝了尝,眼睛瞪得溜圆,“甜的!带点酸,好好吃!”
林辰拿起一颗,放进嘴里。甜味在舌尖漫开,混着青梅的微酸,像母亲手札里写的“辰儿爱吃酸,得少放糖”。他忽然想起小时候,总踮着脚够梁上的罐子,母亲笑着拍他的屁股:“还长不高呢,等你比灶台高了再吃。”
周鹤叔看着蜜饯,叹了口气:“你娘最会做这个,当年药宗的孩子都爱抢着吃。有次你爹偷吃,被你娘追着用扫帚打,全药宗的人都看着笑。”
阿默从外面进来,手里拿着封信:“影阁送来的,说是阁主给你的。”
林辰拆开信,字迹苍劲,是影阁阁主的手笔:“闻你寻得旧物,想起你娘当年总说,蜜饯要留着给辰儿长个子。附上月白布一匹,是你爹当年没染完的,或许你用得上。”
信末画着个简单的药杵,像父亲木刻上的那个。
沈念抱着陶罐,忽然道:“林辰哥,你爹和你叔叔,是不是没那么仇深似的?”
林辰望着窗外的药圃,薄荷在风里点头。或许仇恨真的会随时间淡去,留下的是藏在木刻、蜜饯、旧布里的惦念,像药圃里的根,盘根错节,却都连着同一片土地。
“这布做件新褂子吧!”沈念举着月白布在林辰身上比划,“你总穿青布,换件月白的,肯定好看!”
林辰把布叠好,放进樟木箱:“先存着,等秋收了再说。”他拿起父亲的木刻,放在案头,正好对着母亲的账簿,“周鹤叔,您知道我爹后来去了哪里吗?”
老人摇了摇头:“药宗遭难后,就没人见过他。有人说他去了江南染坊,有人说他寻你娘去了……但我总觉得,他没走远,说不定就在哪个地方看着你呢。”
林辰没说话,拿起那罐蜜饯,往谷外的山神庙走。小时候生病,母亲总带他去庙里拜拜,说“药神会保佑辰儿”。庙不大,神像的漆掉了大半,却还挺着肚子,像他木刻里的胖娃娃。
他把蜜饯放在供桌上,对着神像轻声说:“爹,娘,蜜饯很好吃。药圃的苗长起来了,我能照顾好自己,也能照顾好谷里的人。”
山风吹过庙门,“吱呀”作响,像有人在应。林辰笑了笑,转身往回走——沈念还等着他教新的炮制手法,阿默说雷大叔从关外寄了新的针刀图样,周鹤叔的关节疼该换新药了。
日子像药圃里的水,不疾不徐,却滋养着每株新苗。
芒种那天,百草谷来了位客人,是江南百草堂的阿芷。小姑娘背着个大竹篓,里面装着新收的陈皮,还有本厚厚的册子——是她照着《针刀合璧图谱》画的病例,上面记着谁用针刀治好了腰痛,谁喝了陈皮茶缓了咳嗽。
“林先生,您看我这册子,”阿芷献宝似的翻开,“秦伯说比他年轻时记得还清楚!对了,七皇子派人来说,要在京城建‘惠民药局’,让您去当总医官呢!”
林辰笑着摇头:“我不去,百草谷离不开人。”他拿起阿芷的病例,在某页画了个小圈圈,“这里的‘艾灸时间’写错了,该是一炷香,不是半炷,改过来。”
阿芷吐了吐舌头,赶紧改正:“那我让别人去?秦伯说京城的大夫都想学您的针刀术呢。”
“让沈念去吧,”林辰看向正在药圃里追狐狸的少年,“他学得快,又能说会道,正好去教他们。”
沈念听见自己的名字,跑过来问清缘由,脸瞬间涨红:“我……我能行吗?我怕教错了人。”
“怕什么,”林辰拍他的肩膀,“你带本账簿去,学不会就让他们抄‘辰儿把甘草当黄芪’一百遍。”
“林辰哥!”沈念又气又笑,却把阿芷的病例抱在怀里,“我去!保证把针刀术教好!”
周鹤叔看着少年的样子,笑着说:“跟你娘年轻时一样,嘴上逞强,心里踏实。”
沈念出发去京城那天,谷里的人都来送他。阿默给他备了匹好马,周鹤叔塞了包黄精糕,林辰把父亲的木刻放进他的行囊:“带着这个,像带着药圃的根,走到哪都踏实。”
少年抱着木刻,眼圈红红的:“我会常回来的!你们要好好种药,等我回来学新的炮制术!”
马蹄声渐远,沈念的身影消失在山道尽头。林辰站在谷口,望着远山,阿默递给他块黄精糕:“他会好的。”
“我知道,”林辰咬了口糕,甜味混着药香,“就像这药圃,离了谁都能长,因为根扎得深。”
回到暖房,林辰翻开母亲的账簿,在最后一页写下:“沈念去京城了,带着木刻,像带着当年的辰儿。”他放下笔,拿起影阁阁主送的月白布,往周鹤叔的药庐走——老人说想做件新衣裳,过几日去山下赶庙会。
药庐里,周鹤叔正在翻晒金银花,见了林辰,笑着说:“你看这花,去年的收了,今年的又开了,多好。”
林辰帮着把花摊开,阳光透过窗棂落在花瓣上,泛着细碎的光。他忽然觉得,所谓传承,就是这样:有人离开,有人留下,有人带着木刻走向远方,有人守着药圃等着归人,而那些藏在旧物里的惦念,像金银花的香,年年岁岁,从未散去。
夜里,林辰坐在灯下,给沈念写信。告诉他京城的“防风”和谷里的不同,叮嘱他教针刀术时要先讲“药心”,别光顾着耍帅。写着写着,笔尖顿住,他想起父亲纸条里的“心里踏实”,忽然明白,踏实不是守着旧物不动,是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
窗外的蒲公英又开了,绒球在月光下泛着银白。林辰放下笔,走到药圃边,新栽的川芎已经抽出了嫩绿的叶。他想起母亲账簿里的“今日栽川芎,辰儿在旁边玩泥巴”,忽然笑了。
或许很多年后,会有个孩子指着川芎问:“这是什么?”那时的沈念,或者沈念的徒弟,会笑着说:“这是川芎,当年有个叫林辰的人,在这里栽下第一株,旁边还有个玩泥巴的胖娃娃。”
风掠过药圃,叶尖的露珠滚落,砸在泥土里,像极了当年那个胖娃娃的笑声。
林辰转身回房,案头的木刻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仿佛在说:根在这里,家在这里,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