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寒意已颇具锋芒,尤其在日落之后,清风观内更是冷得如同冰窖。唯有偏殿角落那一个小小的泥炉,散发着持续而温吞的热意,成为这清冷空间里唯一温暖的光源。
泥炉上,那只深色的陶罐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浓郁苦涩的药味弥漫开来,几乎已成为道观空气里永恒不变的背景。清虚盘膝坐在炉前的一个蒲团上,身形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显得愈发清瘦孤直。他偶尔会用那只好手拿起一根柴枝,轻轻拨弄一下炉火,让火焰保持着一个稳定而节制的状态。
萧无涯坐在一旁的小凳上,负责看着火势,及时添柴。他看着那跳跃的橘黄色火焰,看着陶罐口不断涌出的白色蒸汽,听着药汤翻滚的单调声响,鼻翼间充斥着那熟悉到几乎刻入骨髓的苦涩气味。
这样的场景,日复一日。
恍惚间,记忆的闸门被这相似的烟火气息撬开了一道缝隙。他仿佛看到了另一个灶台,另一个被火光映照的、带着忧色却无比温柔的身影。母亲也是这样守着药罐,小心翼翼地看着火,吹凉滚烫的药汤,将那碗深褐色的、带着一丝若有若无腥气的液体端到他的面前……
“喝了这汤,冬天就不怕冷了。”
记忆中的声音温柔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娘的药汤……为什么有腥味?”
“傻孩子,那是……灶台上的鸡血,补身子的。”
往日的对话清晰得如同昨日,母亲那背过身去搓着衣角的细微动作,那躲闪的眼神,此刻想来,充满了多少未能言说的沉重与秘密。
一股酸涩猛然冲上鼻腔。萧无涯盯着炉中跳跃的火苗,眼睛被烟火熏得有些发涩,他下意识地抱紧了膝盖,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仿佛怕惊扰了这沉默而专注的熬药人:
“道长……”他顿了顿,似乎在积蓄勇气,“您这样熬药……我娘以前……是不是也是这样,守着炉子,给我熬药的?”
问题问出口,道观内陷入了短暂的沉寂,只剩下陶罐中药汤翻滚的咕嘟声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
清虚拨弄火堆的手微微一顿。跳跃的火光在他深邃的眼底明明灭灭,将他脸上那些经年累月刻下的沧桑纹路照得更加清晰。他沉默了片刻,那沉默并非冷漠,而像是在谨慎地掂量着某些沉重过往的分量。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比平日更加低沉沙哑,仿佛穿越了遥远的时光:
“嗯。”一个简单的肯定,却承载了千钧重量。
他抬起头,目光并未看向萧无涯,而是投向那不断涌出苦涩蒸汽的陶罐,仿佛能透过它,看到另一个时空里,那位同样为孩儿竭尽全力的母亲。
“世间的母亲,心思大抵相同。”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叹息的柔和,“只想将最好的给孩子,哪怕那最好的……是她们自己的血。”
他顿了顿,似乎在克制着什么,最终,用一种极其郑重的语气,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娘,是天底下最好的母亲。”
这句话说得极其肯定,不容置疑。接着,他补充了一句,那语气里带着一种深沉的、仿佛立誓般的决绝:
“跟她一样的人,都该被好好护着。”
话音落下,他便不再言语,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药炉上,仿佛刚才那短短几句话,已耗尽了他表达情感的全部气力。
萧无涯怔怔地坐在那里,看着道长被火光勾勒出的侧影,听着那两句简单却重逾山岳的话在耳边回荡。
“天底下最好的母亲……”
“都该被好好护着……”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垮了堤坝,视线瞬间模糊不堪。他迅速低下头,将脸埋进膝盖里,肩膀微微耸动,无声地任由泪水汹涌而出,浸湿了粗糙的布料。
这一次的眼泪,不再是纯粹的悲伤和思念,里面更掺杂了一种被理解的酸楚,一种被郑重告知“你的母亲值得所有尊重”的慰藉,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甸甸的温暖。
药炉里的火依旧在燃烧,发出噼啪的轻响。
陶罐中的药汤依旧在翻滚,散发着浓郁的苦味。
但这冰冷的道观,却因为那几句简短的话语,和那沉默却坚实的守护,仿佛也变得不再那么寒冷彻骨。
清虚没有转头,没有安慰,只是默默地将一根新的柴枝添入炉中。
火光跳跃,映照着一老一少两个沉默的身影。
一个在无声地流泪,怀念着最好的母亲。
一个在沉默地熬药,守护着最好的母亲留下的孩子。
烟火人间,悲欢相通。
守护之心,亦代代相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