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三十八年的谷雨,太行山下的古窑厂飘起了细雨。窑工老马蹲在坍塌的龙窑前,手里捏着块碎瓷片,瓷片上的青花缠枝纹烧得发灰,却依旧能看出当年的精致。雨丝打在瓷片上,晕开的水痕像极了窑变时流淌的釉色。
“马叔,这窑都废了二十年了,还扒它干啥?”帮工的后生柱子扛着铁锹,裤脚沾满了泥,“当年烧出‘鬼瓷’的事,老辈人提起来就打哆嗦,您还敢动这龙窑?”
老马没说话,只是把碎瓷片揣进怀里。这古窑厂是前清时建的,最盛时烧出的青花瓷能供进皇宫。可二十年前,他爹当窑主那会儿,一窑瓷器烧得出了奇——碗底都印着张模糊的人脸,像是被封在瓷里的冤魂,人称“鬼瓷”。没过半年,龙窑就塌了半边,他爹也在清理窑膛时被埋了,从此窑厂就荒了。
柱子说的“鬼瓷”,老马见过。他爹临终前攥着块鬼瓷片,说那是烧窑的把式刘老三的女儿,当年刘老三赌输了钱,把女儿抵押给窑厂当童工,结果孩子掉进窑火里,连骨头渣都没剩下。从那以后,窑里就总出怪事。
雨越下越大,老马指挥着柱子清理窑膛里的碎砖。刚清到一半,铁锹“哐当”撞到个硬东西,挖出来一看,是个半截的青花梅瓶,瓶身上的梅花烧得焦黑,瓶口却异常光滑,像是被人用手摩挲了无数遍。
“是刘丫头的瓶子。”老马的声音发颤。他记得,那丫头总爱蹲在拉坯机旁,看他爹画青花,说长大了要画最好看的梅花瓶。
柱子吓得往后退了两步:“马叔,扔了吧!这东西邪性!”
老马却把梅瓶抱在怀里,用袖子擦去瓶身上的泥。瓶底果然印着张人脸,眉眼弯弯的,像在笑,正是刘丫头的模样。他刚想说话,梅瓶忽然“咔哒”裂了道缝,从缝里掉出个东西,是枚小小的银锁,锁身上刻着个“莲”字——那是刘丫头的小名。
就在这时,龙窑深处传来“噼啪”声,像是有火星在燃。老马举着油灯往里照,只见坍塌的窑道里,竟堆着些新劈的柴,柴堆旁还放着个拉坯用的转盘,转盘上沾着湿泥,像是刚有人用过。
“谁在里面?”老马喊了一声,声音在窑道里回荡。
没人应答,只有风穿过窑口的“呜呜”声,混着细碎的“沙沙”声,像是有人在转盘上拉坯。老马壮着胆子往里走,油灯的光忽然照亮了窑壁——上面用窑泥画着满墙的梅花,有的刚打苞,有的正盛开,笔触稚嫩,却透着股执拗的劲儿。
“是莲丫头画的。”老马的眼眶红了。他小时候总看刘丫头在地上画梅花,说要画满窑壁,等爹来接她时能看见。
走到窑膛最深处,老马看见个小小的身影蹲在那里,背对着他,正用手指在泥坯上画梅花。身影穿着件灰布小褂,梳着两个羊角辫,正是刘丫头当年的模样。
“莲丫头?”老马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身影没回头,只是把画好的泥坯放进窑火残留的余烬里,轻声说:“马大哥,你看我画得好看不?我爹说,画得好就来接我。”
老马这才想起,当年他总爱喊她“小不点”,她不乐意,非让喊“莲丫头”,说这样显得亲。
“好看,比画谱上的还好看。”老马蹲下身,眼泪掉在泥地上,“你爹……你爹当年走得急,没来得及告诉你,他去给你买糖人了,路上出了意外……”
他没敢说,刘老三根本没打算接女儿,赌债缠身的他早就跑了,是他爹偷偷给刘丫头留了条活路,却没拦住那场意外。
身影忽然转过身,脸上沾着窑泥,眼睛却亮得惊人:“真的?我就知道爹不会忘。”她指了指余烬里的泥坯,“这是我给爹画的梅瓶,等烧好了,他就能认出来。”
老马这才明白,这二十年来,刘丫头的魂魄一直守在窑里,就为了烧出那只梅瓶,等爹来接。他想起爹临终前的嘱托,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块上好的青花料:“丫头,我给你带了新的料,咱烧只最好的梅瓶。”
身影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她接过青花料,在泥坯上画起来,笔触比刚才稳了许多,梅花的枝干遒劲,花瓣上还点了点留白,像是沾着雪。
老马添了柴,用窑泥把窑膛的裂缝糊好。不知何时,雨停了,月光从窑口照进来,落在泥坯上,竟泛出淡淡的青光。他听见泥坯在火里“滋滋”作响,像是有生命在苏醒。
天快亮时,窑膛里传出“咔”的一声轻响,是瓷坯开片的声音。身影站起身,对着老马鞠了一躬:“马大哥,谢谢你。我听见爹喊我了,我要走了。”
她的身影渐渐淡了,化作一缕青烟,钻进了那只正在冷却的梅瓶里。
老马把梅瓶从余烬里抱出来,瓶身上的梅花烧得恰到好处,青中泛紫,紫中带蓝,正是窑工们梦寐以求的“霁蓝”。瓶底没有人脸,只有个小小的“莲”字,像是她自己刻上去的。
柱子在窑外等了一夜,看见老马抱着梅瓶出来,赶紧迎上去:“马叔,这瓶……”
“是好瓷。”老马笑了,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窑灰,“是莲丫头烧给她爹的。”
后来,老马把那只霁蓝梅瓶捐给了县里的博物馆。专家说,这是失传多年的“雨过天青”釉色,价值连城。可老马总说,这瓶里住着个等爹的丫头,夜深人静时,能听见里面传来画画的“沙沙”声。
古窑厂的龙窑没再修复,老马在窑口种了圈梅花。每年花开时,远远望去,像是窑壁上的梅花活了过来,在春风里轻轻摇曳。有人说,看见个梳羊角辫的小姑娘,在梅树下捡花瓣,捡满一篮就往窑里跑,像是要把花瓣撒进窑火里,烧出更美的瓷。
黑土地上的雨,年复一年地滋润着古窑厂,也滋润着那圈梅花。那些藏在,终究在某个清晨,化作温润的釉色,裹住了等待的时光。而古窑厂的故事,就像那只霁蓝梅瓶,在岁月里沉淀,美得纯粹,也美得让人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