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花瓣还在簌簌落,像一场下不完的雪,落在画室的青瓦上、木窗上,也落在围拢的人群肩头。沈书言站在画室中央,深灰西装的裤脚沾了些白,像落了层薄霜。他手里的牛皮笔记本被指腹摩挲得发亮,封面烫金的“写生簿”三个字已有些磨损,倒比当年那本日记多了几分烟火气。
邻居们的窃窃私语像溪水流过石滩,“原来是沈先生”“当年不是说病逝了吗”“苏晚姑娘也来了”……声音里裹着惊讶,却没有太多恶意——小镇的人向来念旧,哪怕当年有过芥蒂,隔着这些年的槐花雨,也多半酿成了几分宽容。
妮妮坐在竹椅上,指尖无意识绞着袖口的槐花纹,那是去年阿哲帮她绣的,针脚细密得像春蚕食叶。她看着沈书言,这个人的眉眼在记忆里总带着点倨傲,像雨后没被打湿的鹅卵石,此刻却垂着眉,眼下的青影透着疲惫,倒比当年真实了许多。
“那年秋天,《槐荷图》被退回来的时候,”沈书言的声音先于动作响起,像被晨露浸过的竹笛,清润里带着点涩,“展厅的灯光很亮,把画框上的水渍照得清清楚楚——那是我偷换画作时,不小心洒的茶。主办方的人把画往我怀里一塞,说‘沈先生,这等移花接木的手段,还是留着自己赏玩吧’。”
他顿了顿,喉结滚了滚,像是在吞咽什么。“转身时撞在展架上,画框磕出个豁口,正对着荷叶的留白处,像给那片清净添了道疤。我抱着画走在南方的雨里,雨水混着什么温热的东西往下淌,才发现自己在哭。”
人群里有人低低叹了口气。妮妮想起那幅《槐荷图》,是她十七岁那年画的,荷叶用了泼墨法,墨色在宣纸上晕开时,阿哲正蹲在院角给新栽的槐树浇水,水珠溅在青砖上,像极了画里的雨。她当时只当是幅寻常习作,随手放在画室角落,却被沈书言偷偷揭了裱,换了他的落款。
“后来苏晚找到我的时候,我正蹲在桥洞下啃冷馒头。”沈书言的目光转向刚进门的苏晚,她穿着月白旗袍,鬓边别了朵新鲜的槐花,手里拎着个竹篮,篮里是刚蒸好的槐花糕。“她把一叠钱放在我面前,说‘书言,错了就改,别在这里作践自己’。”
苏晚闻言,浅笑着把竹篮递给旁边的王婶,声音像浸了蜜的槐花茶:“那天我去南方看侄女,在画廊门口看见他被人推搡,怀里还抱着那幅画。他看见我就躲,我追了三条街,才把他堵在巷子里。”她顿了顿,眼尾的细纹里盛着暖意,“他当时瘦得脱了形,却说‘苏晚,我没脸回去见妮妮’。”
“我确实没脸。”沈书言接过话头,指尖在笔记本上轻轻敲着,“那本日记你们看过吧?里面写满了‘妮妮的笔法太嫩’‘这构图换我来画定能得奖’,现在想来,那些字像打在脸上的巴掌,每一个都火辣辣的。”他翻开笔记本,里面不是日记,是密密麻麻的画——有南方小城的青石板路,有背着画板的学生,最后几页,竟画着妮妮的画室,画里的她正低头调颜料,窗外的槐花开得泼泼洒洒,和眼前的景象几乎一模一样。
“这些年我在小城教孩子们画画,总跟他们说‘画品如人品,下笔要干净’。”他把笔记本递向妮妮,“画里的画室,是我凭着记忆画的。每年槐花开时,我都会画一张,想着万一……万一有机会回来,能把这些画给你们看看,也算我没白反省。”
阿哲一直没说话,只是握着妮妮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布料传过来,像暖炉贴着皮肤。这时他才抬眼,目光落在沈书言身上,少了之前的冰寒,多了几分平静:“日记里说‘要让妮妮名声扫地’,这话也是真的?”
沈书言的脸瞬间涨红,像被夕阳染透的云:“是真的。那时候被嫉妒蒙了心,觉得你的才华碍了我的路。直到后来在画展上被人指着鼻子骂‘窃贼’,才明白——真正的路,从来不是抢来的,是自己走出来的。”他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个小小的木盒,打开时,里面躺着枚玉佩,雕的是并蒂槐,玉色温润,边缘却有处明显的磕碰。“这是当年从你画室顺手拿走的,现在该还给你。”
妮妮看着那枚玉佩,忽然想起十五岁生日那天,阿哲把它送给自己,说“槐生双蒂,是好兆头”。后来她总找不到,还以为是被猫儿叼走了。此刻玉佩躺在沈书言掌心,磕碰处的缺口像在无声诉说这些年的辗转。
“其实……”妮妮的声音有些发哑,被阿哲轻轻拍了拍手背才续上,“那幅《槐荷图》,我早就想重画了。当时的笔法确实生涩,若不是你偷换画作闹那么一出,我或许还意识不到,真正该较劲的,是自己的笔。”
苏晚这时端过一碟槐花糕,递到妮妮面前:“尝尝?还是按当年的方子做的,加了点新采的蜜。”她看着妮妮和阿哲,眼里的歉疚渐渐化开,“当年没告诉你们真相,是怕书言一时想不开,也怕你们心里添堵。现在他磨平了棱角,懂得了对错,我才敢带他回来——毕竟,小镇的槐花,总该容得下回头的人。”
人群里的议论声渐渐变了调,“知错能改就好”“沈先生看着比以前稳重多了”“苏晚姑娘心善”……风吹过画室的窗,槐花瓣飘进来,落在沈书言的笔记本上,像给画里的槐花又添了几分真意。
妮妮拿起那枚玉佩,指尖抚过缺口处的涩感,忽然笑了,把玉佩递给阿哲:“你帮我收着吧,正好配你去年刻的‘共生’木牌。”又看向沈书言,目光里没了怨怼,只剩释然,“画我留下了,玉佩也留下了。过去的事,像这槐花,落了就落了,明年还会开新的。”
沈书言愣了愣,随即眼眶红了,像被雨水打湿的海棠。他对着妮妮和阿哲深深鞠了一躬,动作里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谢谢。”
苏晚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又给周围的邻居分了槐花糕,清甜的香气漫开来,混着槐花香,把画室填得满满当当。阿哲这时才松开妮妮的手,起身去灶房烧水泡茶,木柴在灶膛里“噼啪”作响,像在为这场迟来的和解伴奏。
槐花瓣还在落,落在沈书言的西装上,落在妮妮的发间,落在阿哲刚烧开的水壶上,腾起的水汽里,仿佛能看见这些年的光阴在慢慢舒展——那些被谎言缠绕的结,被愧疚压弯的腰,被误解隔开的路,终于在这场槐花雨里,渐渐松了、直了、通了。
妮妮拿起沈书言画的画室图,阳光透过窗棂照在纸上,画里的槐花和窗外的槐花重叠在一起,分不清哪是画里,哪是现实。她忽然明白,所谓真相,从来不是为了追究谁的错,而是让那些藏在阴影里的尘埃,能被阳光晒透,让往后的日子,能走得更坦荡些。
阿哲端着茶过来时,正看见妮妮对着画笑,他把茶杯放在她手边,自己也拿起一张画看。画里的少年阿哲正给槐树浇水,阳光落在他发顶,像镀了层金。他抬眼看向妮妮,两人的目光撞在一起,都笑了——像两朵并蒂的槐花,在风里轻轻摇曳,把过往的阴霾,都摇成了满地温柔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