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喜”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夜之间传遍了京城各个角落。因卫珩以需要绝对静养为由谢绝了一切探视,静心苑的门槛虽未因此被踏破,但无形的关注却如同蛛网般笼罩下来。阮绵绵的身份,从一个寄人篱下、险些被送入火坑的孤女,骤然变成了卫国公府嫡长孙未过门的“贵人”。
这名分像一件华美却并不合身的衣裳,套在绵绵身上,让她既有些轻飘飘的眩晕感,又带着几分说不出的拘谨。
最直接的变化来自别院内部。福伯对她的态度愈发恭敬,称呼也从“阮姑娘”自然而然地变成了“姑娘”。下人们眼神里多了几分好奇与谨慎,连小满走路都下意识挺直了腰板,仿佛自家姑娘真成了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而卫珩,似乎依旧是那个清冷病弱的卫公子。大多数时间待在书房或主院静养,与绵绵的接触依旧集中在整理、辨认书卷上。只是,有些东西到底是不一样了。
比如,绵绵现在可以名正言顺地出入书房,甚至偶尔在他精神不济时,替他念一段书卷。又比如,福伯送来的点心零嘴,花样更多,分量更足,明显是按“未来女主人”的规格在准备。
这日午后,阳光暖融,卫珩难得精神好些,让人将软榻挪到了书房外廊下,半倚着看书。绵绵则坐在旁边的石凳上,对着一本厚厚的《工部物料志》蹙眉苦思。
“这里,”她指着其中一页关于某种青砖的记载,“父亲批注说‘火候逾制,色深质脆,非良选’,但旁边又用朱笔小字补了一句‘然麟德殿西偏殿地基曾用此砖,廿年未损,怪哉’。”
卫珩闻言,放下手中的书,接过那本《工部物料志》,仔细看去。阳光落在他纤长浓密的睫毛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他沉吟片刻,道:“麟德殿西偏殿……是当年宫中豢养奇珍异兽的场所,地基要求承重极高,且需防潮。若此砖真如阮先生所言‘质脆’,断不可能用于此处。”
“父亲不会妄下断语。”绵绵肯定地说,“他说‘火候逾制,色深质脆’,必是亲眼见过或验证过同类砖石。但这朱笔补充……像是后来得知西偏殿用了此砖后,产生的疑惑。”
“矛盾之处,便是关键。”卫珩眸光微闪,“有两种可能。一,西偏殿所用之砖,看似与此记载相同,实则另有玄机,比如……内部掺杂了其他东西,使其坚固。二,当年麟德殿重修时,有人以次充好,但西偏殿因是兽苑,查验不严,蒙混过关。”
无论是哪种可能,都指向当年麟德殿重修工程中存在猫腻,而这很可能与朱侍郎,乃至卫珩母亲的案子有关。
“需要查当年西偏殿工程的具体档案,以及这种青砖的采购记录。”卫珩看向绵绵,“这需要时间。你继续留意类似线索,尤其是与你父亲有往来,又可能涉及工部、物料的人或事。”
“我明白。”绵绵点头,感觉肩上的担子重了些,却也更有动力。她不再仅仅是为了自保或报恩而帮忙,更是为了揭开一个可能隐藏了十八年的真相。
讨论完正事,气氛稍稍松弛下来。廊下有微风拂过,带来庭院中海棠花的淡淡香气。福伯适时送来了新沏的云雾茶和几样精细点心。
卫珩端起茶杯,浅浅呷了一口,忽然状似无意地问:“林府那边,近日可有人与你联系?”
绵绵一愣,摇了摇头:“没有。自……自那消息传出后,便再无音讯了。” 她知道,张氏和林如意此刻怕是恨得牙痒痒,又怎会再来联系她。
“嗯。”卫珩放下茶杯,目光落在院中那株开得正盛的海棠上,淡淡道,“若无必要,暂时不必与他们往来。若有为难之处,让福伯去处理。”
这话说得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维护。绵绵心中微暖,低声道:“谢谢公子。”
“既有了名分,便不必如此客气。”卫珩转过头,看向她,阳光下,他苍白的脸色似乎也染上了一层薄薄的光晕,“在外人面前,称呼需注意些。”
绵绵脸颊微微一热。是啊,现在他们是“未婚夫妻”了,虽然只是权宜之计,但表面功夫总要做足。她试探着问:“那……私下里,该如何称呼?”
卫珩似乎被这个问题问住了,沉默了片刻,才道:“随你。” 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绵绵眨了眨眼,看着他那张没什么表情的俊脸,忽然生出一点促狭的心思。她歪着头,故作天真地问:“那……我叫你‘珩哥哥’?”
“咳!”卫珩直接被口水呛到,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苍白的脸瞬间涨得通红,连眼尾都沁出了生理性的泪水。
绵绵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吓了一跳,连忙起身替他拍背顺气,又是懊恼又是想笑:“公子!你没事吧?我、我开玩笑的!”
卫珩好不容易止住咳嗽,抬起泛着水光的凤眸,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那眼神里带着几分罕见的狼狈和无奈:“……不许胡闹。”
绵绵看着他这副模样,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心思深沉、运筹帷幄的病美人,也有如此……接地气的一面。她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眉眼弯弯,像偷吃了糖的孩子。
卫珩看着她灿烂的笑容,微微一怔。阳光下的她,褪去了往日的谨慎和伪装,显得格外生动明媚。他心底某处似乎被这笑容轻轻触动了一下,泛起一丝极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涟漪。
他有些不自然地别开目光,重新端起已经微凉的茶杯,掩饰性地喝了一口,耳根却悄悄泛起一抹不易察觉的淡红。
“以后……还是叫名字吧。”他低声说,声音几乎微不可闻。
绵绵止住笑,看着他微红的耳根,心里像是被羽毛轻轻挠过,一种奇异的感觉悄然滋生。她乖巧地点点头:“嗯,卫珩。”
这个名字从她口中唤出,带着一种陌生的亲昵感。卫珩握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
廊下恢复了安静,只有风吹叶动的沙沙声,和两人之间那种若有若无、微妙涌动的气氛。海棠花瓣偶尔飘落,落在石桌上,落在书卷间,也仿佛落在了某些悄然变化的心绪上。
名分是一道枷锁,却也像是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涟漪荡开,会波及多远,此刻的他们,或许都还未曾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