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刘子!”朱允熥扬声喊了一句,声音脆生生的,在安静的书房里荡开回音。
院外立刻传来“哎”的应和声,紧接着是急促的脚步声,小刘子抱着个半人高的物件进来,脸憋得通红,额头上的青筋都鼓了起来——那东西看着不大,却是铁打的骨架,上面还嵌着密密麻麻的铜块,沉甸甸的,压得他胳膊直打颤。
“殿下,您要的东西……给您搬来了。”小刘子把物件往地上一放,“咚”的一声闷响,震得地砖都颤了颤,他抹了把汗,退到一旁直喘气。
朱雄英抬眼望去,只见那物件黑黢黢的,铁架上缠着几圈铜丝,正面并排嵌着二十来个方方正正的铜块,每个铜块上都刻着个字,像是“民”“国”“安”之类的常用字,底下还拖着个墨斗似的木盒,看着古怪又笨重,倒像是铁匠铺里没打完的铁器。
“这是……”朱雄英放下朱笔,眼里带着几分好奇。
“这就是我跟你说的打印机!”朱允熥几步蹿到那物件前,像献宝似的拍了拍铁架,掌心撞上冰凉的铁面,发出“砰砰”的响声,“你瞧这些铜块,都是陈匠头他们一个个刻出来的,叫‘活字’,想印什么字,就把对应的铜块拼上去,涂了墨,铺上纸,往下一压——”他学着陈远的样子,抓住顶上的木杆往下按,铁架发出“吱呀”一声轻响,“你猜怎么着?字就印在纸上了,比抄书快十倍都不止!”
朱雄英站起身,走到打印机旁,指尖轻轻拂过那些铜活字。铜块被磨得光滑,边角圆润,刻字的凹槽里还沾着点黑墨,带着股淡淡的松烟味,是平日里抄奏折用的那种墨。他拿起一个刻着“税”字的铜块,入手冰凉,分量压手,字口刻得极深,笔画间没有丝毫毛刺,可见下了不少功夫。
“这铜……”他摩挲着活字边缘,“倒是结实。”
“那是!”朱允熥得意地挑眉,“用的是工部最好的红铜,陈匠头说,这活字能用十年八年,坏了还能换,比雕版省老鼻子事了!”他转身从案上扯了张废纸,又从墨斗里捏出块浸了墨的棉团,往铜活字上一抹,黑墨均匀地填进字口,“大哥你看,就这么简单!”
他把纸铺在铜活字上,按住两边,再猛地按下木杆。铁架“咔嗒”一声扣紧,再抬起来时,纸上竟清清楚楚印出了一行字:“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字虽不算娟秀,却笔画分明,比寻常书吏的字迹还要周正,墨迹透着新鲜的光泽,带着点湿润的凉意。
“怎么样?”朱允熥拿起印好的纸,递到朱雄英面前,鼻尖几乎要碰到纸上的字,“比手抄的强吧?我让徐先生试过了,这机器一天能印两千张,要是多几个人轮着来,印个五千张都不成问题!”
朱雄英接过纸,指尖触到纸面的褶皱,带着墨汁未干的微潮。他望着那行字,忽然想起每次抄录奏折副本时,书吏们伏案疾书的样子,手腕上的青筋暴起,砚台里的墨换了一茬又一茬,抄完一本往往要耗上大半天,还总免不了有错别字。若是用这机器……
“便民楼的告示,就是用它印的?”他抬头问,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郑重。
“可不是!”朱允熥点头,眼睛亮晶晶的,“先前写告示,徐先生写坏了三张纸才满意,现在把字块一拼,分分钟印出几十张,街坊邻里都说清楚得很,连眼花的王大爷都能看清上面的字!”他忽然凑近,压低声音,“大哥,我跟你说,这东西不光能印告示,还能印你的奏折副本!你想啊,批完一本,用它印几份,分送各部,省多少力气?”
朱雄英没说话,只是拿起那个“税”字铜块,对着烛光细看。铜块上的字映着烛光,在墙上投下小小的阴影,像一个个跳动的符号。他忽然想起皇爷爷总说“天下文书浩如烟海,抄录费时费力”,想起户部因抄错税银数目被斥责的官员,想起那些堆积在库房里、因字迹潦草难以辨认的旧档……这黑黢黢的铁家伙,或许真能解了这桩难题。
“这机器……可有名字?”他问。
“陈远说叫‘铜活字打印机’,我嫌绕口,就叫它‘印书机’。”朱允熥挠挠头,“大哥要是觉得不好,你给起个名?”
朱雄英放下铜块,目光落在纸上“国泰民安”四个字上,缓缓道:“就叫‘通文机’吧。通达文墨,便利天下。”
“通文机?”朱允熥念了两遍,拍着手笑,“好名字!比我的‘印书机’好听多了!”
书房外的月光越发明亮,透过窗棂照在通文机上,铁架泛着冷光,铜活字却映着月华,像撒了一把碎银。朱雄英看着弟弟围着机器打转的样子,听着他絮絮叨叨说陈匠头如何试了百次才成,说徐先生算错了墨钱闹了笑话,鼻尖萦绕着墨香、铜锈味,还有弟弟身上没散尽的焦糖甜气,心里忽然觉得,这沉甸甸的政务之余,能有这样鲜活的物件、这样跳脱的弟弟,倒像是苦茶里掺了点蜜,涩中带了点甜。
“这机器……送我一台?”朱雄英忽然开口。
朱允熥愣了一下,随即笑得更欢了:“早就给你备着了!陈远说,给大哥的这台要做得更精致些,字块多备了一倍,连墨斗都换成了紫檀木的,我让他明儿就送来!”
朱雄英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嘴角忍不住弯了弯。他拿起那份印着“国泰民安”的纸,指尖轻轻拂过字迹,心里忽然笃定——这通文机印出的,或许不只是字,还有更快捷的政令,更清明的朝局,甚至是……让他和弟弟都能喘口气的将来。
窗外的风卷着落叶飘过,带着秋夜的凉意,书房里却暖融融的。朱允熥还在摆弄那些铜活字,嘴里哼着糖坊里听来的小调,朱雄英重新坐回案前,目光落在奏折上,却没再像先前那般觉得沉重。
或许,这江山重担,也能像这通文机一样,找对了法子,就能卸下几分重量。而他身边,总有人带着一身烟火气,为他送来解乏的薄荷糖,带来省力的新物件,让这漫长的夜,不那么难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