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传改革的尘埃尚未落定,一场更为基层、更为尖锐的冲突,在帝国广袤乡村的泥土中悄然爆发。这便是清丈田亩与乡约改革后,必然引发的权力再分配之争——村社议事会与旧乡绅宗族势力,围绕村务主导权的激烈博弈。
南直隶常州府无锡县,永宁村。这里是最早完成田亩清丈的试点村之一,也是尝试组建村社议事会的先行地。清丈之后,村里钱老太爷家隐匿的二百亩上等水田暴露于阳光之下,依新法,需缴纳相应田赋。同时,依据《乡约改革试行条例》,永宁村通过全体成年男丁投票,选出了七人组成的村社议事会,其中包括两名原属钱家的佃户、三名自耕农、一名小作坊主,还有一位在无锡县城新式学堂读过两年书、思想活跃的年轻士子陈秀才。
议事会成立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依据新鱼鳞图册,重新核定各户田赋,并公示于村头。第二件事,便是商议如何使用村里共有的一片竹林收益,以及修缮通往官道的村路。
这两件事,都直接触动了钱老太爷的权威和利益。以往,田赋多少,他可与里长、胥吏私下勾兑;村中公产,向来由他一句话支配;修桥铺路,也是他出面“号召”,实则摊派劳役,中饱私囊。
“反了!真是反了!”钱老太爷在自家堂屋里气得浑身发抖,拐杖顿地咚咚响,“几个泥腿子,一个乳臭未干的小秀才,竟敢妄议村政!田赋乃朝廷王法,自有官府论断,何时轮到他们指手画脚?那竹林是祖宗留下的,收益自然由族中公议,他们凭甚插手?!”
他立刻召集了族中几位耆老和依附于他的几户富农,在祠堂里密议对策。
“议事会?哼,一群乌合之众!”钱老太爷冷笑,“他们不是要‘公议’吗?好!我们就让他们知道,在这永宁村,谁说了才算!”
很快,一股无形的抵抗在村中弥漫开来。
议事会公示田赋核定结果后,钱老太爷暗中指使几个亲信,散布流言,称议事会“假公济私”,“受了官府好处,要加征赋税坑害乡邻”。一些不明真相、尤其是一些田亩也被清丈出来的中小地主,开始对议事会侧目而视。
议事会商议修缮村路,决定按田亩和人丁出钱出工,并推举陈秀才负责账目,公开透明。钱老太爷则联合几户富农,以“农忙时节,无力出工”、“家中拮据,无钱可出”为由,公然抵制。更有甚者,钱家的几个家丁,夜里偷偷将几块大石堆在路中央,阻碍施工。
当议事会依据条例,准备动用部分竹林收益,在村中开办一所蒙学,聘请那位陈秀才授课时,钱老太爷的反对达到了顶峰。他亲自出面,在村中古树下召集村民,拄着拐杖,痛心疾首:
“乡亲们!非我吝啬这几根竹子!实是此举大为不妥!村中蒙学,向来由族中延请德高望重的先生,教授圣贤之道!今让一黄口孺子执教,所学为何?莫非是那议会推崇的‘杂学’?此非教化子弟,实乃误人子孙!且动用公产,不经族老共议,此例一开,祖宗之法何在?!”
他巧妙地将问题引向了“尊师重道”、“祖宗成法”的道德高地,并暗示新学是“邪路”,成功煽动了一批重视传统、对未知事物抱有疑虑的村民。
议事会陷入了困境。田赋征收遇到阻力,修路工程停滞,办学计划更是引发了村民的分裂。陈秀才满腔热情遭遇冷水,面对钱老太爷的威望和村民的疑虑,他据理力争却显得势单力薄。那几名佃户出身的议事会成员,在钱家的压力下,也开始畏首畏尾。
消息传到无锡县衙,知县对此感到棘手。钱家是本地大族,树大根深,他不想轻易得罪。而议事会乃依上级法令设立,也不能明目张胆地打压。他采取了和稀泥的态度,只派人下来“劝导”双方“和睦相处,共谋村治”。
消息也通过急递铺,迅速传到了南京议会民政委员会。
顾炎成等人闻讯,意识到这是检验乡约改革成败的关键案例。若永宁村议事会失败,则全国范围内的村社改革都可能夭折。
“此非一村之争,乃新旧治理之道之争!”顾炎成在委员会上疾呼,“若坐视旧乡绅以宗法、谣言扼杀新生议事会,则清丈田亩之成果将付诸东流,乡约改革亦将名存实亡!”
林川得知后,给出了明确的指示:“永宁村之事,议会不宜直接干涉,但需给予原则支持与策略指导。关键在于,帮助议事会站稳脚跟,赢得多数村民信任。”
在他的授意下,民政委员会采取了多项措施:
第一,立即在《大明公报》上,以“乡村新事”为题,匿名报道永宁村的争议,着重强调议事会“公开透明”、“按章办事”与旧式治理“模糊不清”、“倚仗权势”的对比,引导舆论关注基层权力运行的规则之争。
第二,通过无锡县的支持改革派士绅,向陈秀才和议事会传递信息,建议他们暂时搁置争议较大的办学计划,集中精力先做一两件能让大多数村民直接受益的实事,如先将村路修通,并确保账目绝对清晰,每文钱都公示。
第三,请格物院农学方面的学士,编写一份关于如何利用竹林副产品(如竹荪种植、竹编工艺改良)增加收益的简易指南,通过急递铺送至陈秀才手中,为其提供“致富于民”的实在抓手。
得到支持的陈秀才和议事会重整旗鼓。他们不再与钱老太爷在祠堂古树下进行无休止的辩论,而是埋头实干。他们首先说服了大部分村民,集中力量,自己动手,清除了路障,并将修路账目一笔笔写在红纸上,贴在村口最显眼处。路修通后,村民进城买卖方便了许多,实实在在感受到了好处。
接着,陈秀才根据格物院的指南,组织了几户有兴趣的村民,尝试在竹林下养殖竹荪,并改良竹编花样。虽然初期规模很小,但看到了额外收入的希望,参与者的积极性被调动起来。
钱老太爷发现,单纯的阻挠和道德指责,效果正在减弱。村民们开始更关心实实在在的利益。议事会虽然没有完全取代他的权威,但已经在他的王国里,建立起了一个具有公信力的“竞争对手”。
永宁村的斗争远未结束,钱老太爷仍在利用其影响力设置障碍,双方的博弈渗透在村务的每一个细节。但议事会这棵嫩芽,终于在石头缝里扎下了根,开始顽强地汲取阳光和雨露。这场发生在帝国最微小单元里的“村社之争”,以其最质朴也最残酷的方式,昭示着新制度向基层渗透时,必然经历的刮骨之痛与生生不息的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