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泉山脚下那家不起眼的茶馆里,沈静松留下的口信被快马加鞭送到了上清观。
沈澄葭展开纸条,上面是兄长略显潦草却难掩轻快的字迹:已劝回阿娜日,送其返京与阿史那商议。待南疆归来,便请陛下赐婚。今夜禀明母亲,亦会修书父亲。明日南下剿匪,勿念。
字里行间透着的笃定,让沈澄葭唇角微扬。这木头哥哥,总算开了点窍。
然而,轻松只是一瞬。她指尖轻轻敲着桌面,眸中思绪流转。兄长与阿娜日虽已互通心意,但阿娜日的婚事本身,就是一块惹眼的肥肉,难保不会有人借此做文章,散布“北戎公主与沈家不和,负气回京”之类的谣言,以此离间,或是在陛下面前上眼药。
“春桃,”她唤来心腹,“你还是需要回京一趟,找到秋菱。按照之前的安排,告诉她,若京城有关于阿娜日公主与沈家不睦的风声流出,就立刻引导舆论,只说兄长是奉命护送公主回京,在阿史那王子离京前,让公主得以与兄长团聚,以全兄妹之情,彰显两国邦交和睦。”
“是,小姐。”春桃领命,毫不拖泥带水地转身离去。
沈澄葭独自沉吟。兄长此去南疆剿匪,只带两名亲随,却要从派系林立、关系盘根错节的江淮大营中挑选一千人。那地方与北疆沈家军全然不同,里头塞满了各路地方世家塞进来的子弟,关系盘根错节,山头林立,是个只听调令、难听指挥的泥潭。
她心下清明:哥哥怕是把这事想得简单了,只想着剿匪立功便能凯旋请旨。可南疆那潭水,浑着呢。他单枪匹马过去,既要从那些油滑的兵卒中挑出千人,又要领着这群心思各异的人进山剿匪,期间还得平衡各方势力,稍有不慎便是寸步难行。
只怕……剿灭区区一个云雾山,远非终点。这差事一旦沾手,便难以轻易脱身。阿娜日在京中,恐怕有的等了。
果然,不久后,消息陆续传来。
沈静松离京后,阿史那也率领使团返回北戎,只留下使团副使慕容垂接洽阿娜日成婚的事宜。
但阿娜日并未如沈澄葭预料的那般回到上清观,而是被陛下以黄皇后的名义下旨,安排住进了闲置已久的靖安公主府。这位靖安公主是陛下的姑祖母,靖安公主早年寡居,前年薨逝,如今靖安公主府无人居住,正好用来安置这位待嫁的北戎公主。
这明面上是恩宠,实则府外派了重兵把守,府内更是从宫中直接调派了内侍、嬷嬷和宫女“伺候”,名为照顾,实为监控。
上清观,若水院外凉亭。
沈澄葭正独自对着棋盘,手边摊开一本泛黄的棋谱。夏日午后,蝉鸣聒噪,她却仿佛置身事外,指尖夹着一枚黑子,凝神思索。
春杏在一旁轻轻打着扇,目光却不时瞟向沈澄葭手边的棋书,眼神里带着好奇与专注,似乎想从那纵横十九道上,窥见几分主子的深意。她看得入神,连打扇的动作都慢了下来。
春桃端着一盏精致的酥山走近,淋上新鲜的果酱和浓稠的牛乳,轻轻放在沈澄葭手边。“小姐,先用些酥山解解暑吧。”她接过沈澄葭手中的棋谱,同时说道,“宫里来的那位管事嬷嬷,带着之前拨给阿娜日公主的宫女们,正在外面求见。”
沈澄葭闻言,指尖的黑子轻轻落在棋盘一角,发出清脆的声响。她合上棋书,神色平静无波:“请她们过来吧。”
管事嬷嬷领着十名穿着统一宫装的少女鱼贯而入,在凉亭外整齐站定。嬷嬷上前一步,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恭敬笑容:“启禀公主殿下,皇后娘娘懿旨,阿娜日公主既已回京安置,原先拨来伺候公主的这十人,便留在上清观,专职侍奉殿下您。”
沈澄葭心中明镜似的。这哪里是黄皇后的意思,分明是萧衍借着皇后的名头,把这些眼线留在自己身边。只是,这十人里头,必然也混杂着黄皇后的人。
她目光淡淡扫过下面那群低眉顺眼的宫女,声音平和:“都抬起头来,说说自己的名字,以及……擅长些什么。”
话音刚落,一个站在前排,眉眼间带着几分伶俐的宫女便抢先一步,福身行礼,声音清脆:“奴婢月蘅,年十七,擅长烹煮各类茶饮。”她又抬头偷瞄了一眼凉亭中间是桌上的棋盘,继续说道,“奴婢在家时也曾粗浅学过棋艺,虽技艺不精,但若公主殿下闲暇无聊,奴婢或可陪殿下手谈一二,略解烦闷。”她语速稍快,带着一种急于表现、渴望被留下的迫切。
有人开了头,其他宫女也纷纷开口,或说擅长女红,或说擅长莳花,或说擅长梳头,都想在这位新主子面前留下印象。
轮到第八个宫女时,她声音不大,与其他人的踊跃相比,显得格外内向:“奴婢……奴婢云芝,今年二十。没什么特别擅长的。之前是在尚服局做些杂事,为贵人们准备衣物。”像是突然想起,云芝说道,“奴婢也学过一点梳头。”她低着头,手指不安地绞着衣角,一副老实巴交、不太起眼的模样。
沈澄葭又随意问了几句诸如年纪、籍贯、家中还有何人之类的话。
月蘅立刻回道:“奴婢京城人士,家中已无亲人,愿一辈子尽心侍奉公主殿下!”
而云芝也在其他宫女说完后,才小声答道:“奴婢老家在江南余杭。幼时家乡水患,随父母逃难至京城。后来……后来幸得贵人看重,入了宫。如今家中还有老母,一个弟弟和两个妹妹。二妹妹……前年已经出嫁了。”她回答得详细,甚至有些琐碎,更显得没什么心机。
沈澄葭的目光在低眉顺眼的云芝和眼神灵动的月蘅之间流转片刻,最终开口,声音不容置疑:“既然如此,云芝,月蘅,日后便留在本宫身边近身伺候吧。”
如此一来,沈澄葭身边便有了四个贴身婢女:春桃,掌管与秋菱的联系及膳食,是心腹中的心腹;春杏,作为后备,必要时可假扮沈澄葭在若水院掩人耳目,机敏但尚需磨砺;云芝,负责梳妆与衣物收纳;月蘅,名义上负责奉茶。
“其余八人,”沈澄葭对管事嬷嬷道,“本宫身边用不了这许多人。便分为两班,轮流上值即可,平日无需她们做什么。只是这皇家道观,日子清苦,还望诸位能守好本分,耐得住寂寞。待时机合适,本宫自会向皇后娘娘陈情,放你们出宫归家。今日先下去安顿,熟悉一下环境,明日再来当值。”
管事嬷嬷应下,带着神色各异的宫女们退了下去。
凉亭内恢复了安静。春杏看着那些人离开的方向,忍不住凑近,小声问道:“小姐,您为什么偏偏留下那个云芝和月蘅啊?那个月蘅一看就心思活络,那个云芝又闷闷的……”
沈澄葭用银匙舀起一点半融化酥山,慢条斯理地品尝着,笑而不语。
春杏见她这般,想起当初挑选人去孙雨薇身边时,小姐选了沉稳的春碧,而非自己,心头顿时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她不是怨小姐,而是气自己。为什么总是看不透小姐的布局?为什么春碧就能明白,自己却总慢了一步?
她低下头,声音闷闷的,带着明显的沮丧和自我怀疑,小声嗫嚅道:“小姐……是不是奴婢太笨了,总是……总是想不明白您的深意?”
那语气里,委屈倒成了其次,更多的是对自己无法达到主子期望的懊恼和焦急。
沈澄葭放下银匙,转头看向她,目光里没有责备,反而带着一丝引导的意味:“我不需要只会传声应名的木头。我需要的是,”她略顿一下,寻找更精准的表述,“是能在我未开口时,便知风向;在我抬手前,便懂意图的……自己人。要像延伸出去的手脚,用得顺遂,更要像自己的唇舌,懂得何时该发声,何时该缄默。”
她指了指桌上的棋盘,语重心长:“就像这下棋,不能只看眼前一步。为什么要留下她们,这其中的关窍,需要你自己去琢磨。今日你便好好想想,明日再来告诉我,你的答案。”
春杏看着那纵横交错的棋盘,又看看沈澄葭深邃的眼眸,似懂非懂,但那份急于证明自己的心让她用力点了点头:“是,小姐!奴婢一定好好想,绝不让您失望!”
沈澄葭微微一笑,重新将目光投向棋局。身边的每个人,都是一步棋。春杏这块璞玉,还需精心雕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