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的路,崎岖蜿蜒,尘土在马蹄下飞扬。
阿娜日伏在马背上,一开始确实是发泄般地狂奔,耳畔风声呼啸,仿佛这样就能把刚才在若水院里的委屈和愤怒全都甩在身后。可那股子冲动劲儿,就像被扎破的皮囊,跑出一段路后,便泄了气。速度不自觉地就慢了下来。
她攥紧了手中的缰绳,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心里头那股火辣辣的委屈和被人无声拒绝的难堪,渐渐被一种更磨人的情绪取代。
“阿娜日,你真是个笨蛋!”她小声地、恨恨地骂了自己一句,声音被风吹散,“草原上的雄鹰追捕最狡猾的狐狸,还会失手好几次呢!哪有一次扑空就调头飞走的道理?!”
她脑海里浮现出沈静松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却又轮廓分明的脸。
“沈静松……他就是那头最难驯服的草原狼!又冷又硬,还总躲着人!”她自顾自地念叨着,像是在给自己找补,“这次让他跑掉了,你就要这么灰溜溜地回京城,随便找个歪瓜裂枣联姻算了?阿娜日,你的勇气呢?被草原上的野狗吃了吗?!”
想到兄长阿史那那张带着戏谑笑容的脸,她几乎能听见他的嘲笑:“怎么?来大胤一趟,连个男人都搞不定,就这么夹着尾巴回来换猎物了?真是给我们北戎丢脸!”
这想象让她脸颊发烫,一股不服输的劲儿又顶了上来。
对啊,她可是草原上最耀眼的明珠,怎么能轻易认输?!
就在她心思百转,一会儿懊恼一会儿给自己打气的时候,身后,一阵急促如闷雷滚地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猛地撞入她的耳膜!紧接着,是一个熟悉的、带着明显焦急的男声,穿透风声,用力呼喊着她的名字:
“公主!停下!阿娜日——!”
是沈静松!
他追来了!
阿娜日心头猛地一跳,像是有只小鹿在里面胡乱撞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得意和巨大欢喜的情绪,如同温暖的泉水,瞬间涌遍全身,将之前所有的阴霾冲得一干二净!
她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翘起,勾勒出一个明媚又带着点小狡猾的弧度。但她偏偏不回头,反而手腕灵巧地一抖——
“啪!”
马鞭在空中甩出一个清脆利落的响鞭,如同一声挑衅。
身下的骏马吃痛,发出一声嘶鸣,四蹄发力,再次如离弦之箭般加速狂奔起来,扬起一路烟尘。
“哼!”阿娜日感受着风扑打在脸上的快意,心里哼哼,“现在知道着急了?知道来追了?晚了!本公主是你想不理就不理,想追就能追上的吗?”
她就是要让他追,让他急一急!
身后的沈静松见她非但没停,反而跑得更快,心中那点莫名的焦躁如同野火般烧得更旺。他只能伏低身子,用力一夹马腹,催动坐骑,拼尽全力追赶。
他人高马大,骑术更是自幼在军中磨炼出来的,精湛无比。几个呼吸间,那匹神骏的黑马便爆发出惊人的速度,追了上来,与阿娜日的红马并辔而行。
“公主!我们谈谈!”他侧过头,对着她大声喊道,额角因为之前的疾驰和此刻的紧张,已经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在阳光下闪着微光。
阿娜日这才斜睨了他一眼,漂亮的眸子里闪烁着狡黠的光芒,如同草原上最机灵的狐狸。她非但没有减速,反而红唇微勾,露出一抹带着挑衅的笑容,脚下轻轻一磕马腹,红马再次发力,轻盈地向前一窜,又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开了几步。
沈静松看着前方那抹恣意飞扬的红色身影,看着她随风舞动的发辫和挺得笔直的背脊,心中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焦灼感几乎达到了顶点。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山林间所有的空气都吸入肺中,像是终于下定了某种破釜沉舟的决心,用尽全力,朝着她那抹鲜艳的背影嘶声喊道:
“公主!我答应你——!”
呼啸的山风,将他这石破天惊的一句话,清晰地、一字不落地,送入了阿娜日的耳中。
阿娜日猛地一拉缰绳!
“吁——!”
骏马发出一声高亢的长嘶,前蹄扬起,骤然减速,在原地踏了几个碎步,停了下来。
她勒住马,利落地转过身,扬起线条优美的下巴,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带着刻意装出来的不满和审视,直勾勾地看向终于追上来的沈静松:
“答应?”她尾音微微上扬,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味道,“你答应什么?说清楚点,本公主听不懂。”
沈静松驱马靠近,在她面前停下。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看清对方眼中的自己。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那常年征战晒成的古铜色肌肤,此刻竟然透出了一层显而易见的红晕,并且迅速蔓延,连耳根后面都染上了一片绯色。
他的眼神有些闪躲,不敢与她对视,声音也比平时低哑粗粝了许多,带着显而易见的窘迫和紧张,几乎是嗫嚅着重复:
“答…答应娶你。”
这几个字,仿佛用掉了他全身的力气。
阿娜日看着他这副百年难得一见的窘迫模样,看着他连脖子都红透了的憨傻样子,心里早就乐开了花,像是喝了最甜的蜜酒,晕陶陶,暖洋洋。
但面上,她却丝毫不显,反而把下巴扬得更高了,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娇蛮的冷哼:
“哼!就这样?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谁知道你是不是为了哄我回去,随口敷衍我的?!本公主看起来那么好骗吗?!”
沈静松被她这连珠炮似的质问打得一愣,脑子一时没转过弯来,下意识地就顺着她的话,傻乎乎地回道:
“就……就这样啊。”
不然……还要怎样?他心里嘀咕着,难道还要他当场写个军令状不成?
阿娜日看着他这副呆头鹅、木头疙瘩的样子,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底那点因为他的追赶而升起的得意,渐渐被一种更强烈的、想要彻底敲开他这颗榆木脑袋的冲动取代。
她轻轻一抖缰绳,驱动座下红马,又向前靠近了一步。两匹马的头几乎要贴在一起,马鼻子里喷出的温热气息相互交织。
她微微倾身,一双美目灼灼,如同锁定猎物的鹰隼,带着不容回避的强势和认真,紧紧盯着沈静松那双终于被迫与她对视、却写满了慌乱的眼睛:
“现在,本公主问你什么,你就老老实实地回答!不许撒谎,不许隐瞒!听见没有?!”
被她这么近距离地、几乎是咄咄逼人地盯着,沈静松只觉得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变得稀薄滚烫。他身体僵硬,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几乎是凭着本能,僵硬地点了点头,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
“……是。”
声音干涩得厉害。
阿娜日满意了,如同终于拿到了审讯许可的女王。她清了清嗓子,开始了她的“审问”,第一个问题,就精准无比地直击核心,毫不拖泥带水:
“好!那你现在,老老实实告诉本公主,”她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问,“你,沈静松,为什么要娶我?”
“我……”
沈静松张了张嘴,刚发出一个音节,脑子里却“嗡”地一声,瞬间变得一片空白。
为什么?
是因为妹妹让他追来?
是因为怕她冲动回京惹出麻烦,影响两国邦交?
是因为……不想听到她说要“找别人联姻”,心里那股莫名的不舒服?
还是因为……因为什么呢?
他发现自己竟然找不到一个清晰、有力、能够说出口的理由。或者说,那个盘桓在心底最深处的、模糊又强烈的真正理由,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不知所措,甚至……难以启齿。
他看着阿娜日那双充满了炽热期待和不容置疑执拗的眼睛,平日里在沙场上能冷静指挥千军万马、在朝堂上能从容应对各方诘难的沈世子,此刻竟像个第一次上战场的新兵蛋子,手忙脚乱,心跳如鼓,彻底……卡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