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在黎明前渐渐停歇，只余下檐角滴答的水声和山谷间蒸腾而起的、更加浓重的乳白色晨雾。洞内篝火已燃尽，只余下一堆暗红的炭火，散发着最后的热量。苏晚栀是在一阵清脆的鸟鸣声中醒来的，身上盖着那件熟悉的玄色外袍，带着厉战身上特有的冷冽气息和一丝淡淡的血腥味，却奇异地让她一夜安眠。她揉了揉眼睛，发现厉战已不在洞中，洞口藤蔓被拨开一角，清冷的晨光和湿润的雾气涌了进来。
心中一紧，苏晚栀连忙起身，走到洞口。只见厉战正站在洞外不远处一块凸出的岩石上，玄色身影在浓雾中若隐若现，如同山间精魅。他面朝东方，晨曦透过浓雾，为他冷硬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朦胧的金边，他似乎在吐纳调息，周身气息沉凝，伤势显然又好了不少。
听到身后的动静，厉战缓缓收势，转过身来。晨雾中，他的目光依旧深邃冰冷，但落在苏晚栀身上时，那寒意似乎几不可察地消散了一丝。
“醒了？”他的声音带着晨起的沙哑，却比昨夜多了几分中气。
“嗯。”苏晚栀点点头，将外袍递还给他，“你的伤……好些了吗？”
“无碍。”厉战接过袍子，动作自然地穿上，目光扫过她略显凌乱的发鬓和带着睡意的脸庞，“去溪边洗漱，今日需往更高处探路，寻找更稳定的水源和过冬之地。”他的语气恢复了惯有的冷静和决断，仿佛昨夜雨雾中那短暂的、带着一丝莫名情绪的交谈从未发生过。
苏晚栀压下心中一丝微妙的失落，应了一声，便跟着他走向昨日发现岩画的小溪。雨后的溪水略显浑浊，但依旧清澈。苏晚栀蹲在溪边，掬水洗脸，冰凉的溪水让她瞬间清醒。她看着水中自己模糊的倒影，又偷偷瞥向一旁正在掬水饮用的厉战，他冷硬的侧脸在波光中微微晃动，心中不禁泛起一丝涟漪。
洗漱完毕，两人简单用了些野果充饥。厉战将那把已初具雏形的青冈木硬弓背在身后，又将几支削尖的硬木箭矢插在腰间。“走。”他言简意赅，率先朝着山峰更高处攀去。
苏晚栀连忙跟上。雨后的山路格外湿滑泥泞，厉战虽伤势好转，但左臂依旧不便，攀爬得并不轻松。苏晚栀紧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沉稳的背影，心中充满了依赖与担忧。她必须尽快找到更多有用的草药，让他彻底康复。
越往高处，林木愈发稀疏，取而代之的是大片裸露的嶙峋怪石和低矮的灌木。雾气也更浓了，几乎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只能凭借感觉和厉战模糊的背影艰难前行。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水汽和泥土的腥气。
就在苏晚栀气喘吁吁，几乎要跟不上时，走在前面的厉战忽然猛地停下脚步，抬手示意她噤声。
“有动静。”他压低声音，目光锐利如鹰隼般穿透浓雾，望向左侧一片被白雾笼罩的石林。
苏晚栀的心瞬间提了起来，紧张地屏住呼吸，侧耳倾听。浓雾中，除了风声和滴水声，似乎……真的有一种极其轻微的、窸窸窣窣的爬行声！而且，空气中隐隐飘来一丝淡淡的、带着腥甜的异香！
是毒虫？还是……野兽？
厉战缓缓抽出腰间的弯刀，身体微微弓起，进入了戒备状态。苏晚栀也紧张地握紧了手中的木棍。
然而，那窸窣声和异香却并未靠近，反而渐渐远去，消失在浓雾深处。
厉战凝神感知了片刻，才稍稍放松，但眉头依旧紧锁：“是‘赤链蛇’的踪迹，毒性猛烈，喜阴湿，群居。此地不宜久留，快走。”
赤链蛇！苏晚栀在《百草辨性辑录》中见过记载，是一种极其危险的毒蛇！她不敢怠慢，连忙跟上厉战加快了脚步。
两人在浓雾中又艰难前行了约莫半个时辰，前方忽然传来更加清晰的水流声，而且那水声汩汩作响，带着一股温热的气息！
“是温泉！”苏晚栀惊喜道。在这湿冷的深山，能找到温泉简直是天大的好消息！不仅可以驱寒，更能清洗伤口！
厉战眼中也闪过一丝亮光，他加快脚步，循着水声走去。穿过一片茂密的、挂着水珠的灌木丛，眼前豁然开朗！
只见一处背风的山坳里，赫然分布着大大小小七八个天然形成的温泉池！池水清澈见底，冒着蒸腾的热气，将周围的岩石熏得温暖光滑。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硫磺味，却并不刺鼻，反而让人精神一振。最妙的是，这些温泉池的位置极其隐蔽，被高耸的岩石环抱，若非循着水声和热气，极难发现！
“此地甚好！”厉战环顾四周，冷硬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上扬了一个极小的弧度，显然对这里十分满意。有稳定的热水源，地势易守难攻，确实是绝佳的长期落脚点。
苏晚栀更是喜出望外，连日来的疲惫和紧张仿佛都被这温热的泉水驱散了不少。她迫不及待地跑到最近的一个、约莫半人深的小温泉池边，蹲下身，伸手试了试水温。水温恰到好处，不烫不凉，带着一股滋润肌肤的暖意。
“我们……可以在这里住下吗？”她回头，眼巴巴地望向厉战，眼中充满了期盼。
厉战点了点头：“可。先探查清楚周围。”他依旧保持着警惕，持刀在温泉池周围仔细巡视了一圈，确认没有野兽巢穴和其他的危险，才稍稍放松。
“你……你先洗漱吧，我……我去那边看看有没有能吃的菌子。”苏晚栀看着那氤氲着热气的泉水，脸上微微发烫，小声说道。连日奔波，身上早已污秽不堪，能痛快地洗个热水澡，是她此刻最大的渴望。
厉战看了她一眼，目光在她沾染了泥污和草屑的鬓发上停留了一瞬，几不可察地……颔首。“莫要走远。”他沉声叮嘱，随即转身，走向不远处另一处较大的温泉池，背对着她，显然是要为她留出空间。
苏晚栀心中一暖，看着他挺拔而克制的背影，脸颊更红了。她连忙走到岩石后，确认他看不见这边，才小心翼翼地脱下早已破烂不堪的外衫和鞋袜，踏入温暖的泉水中。
当微烫的泉水漫过肌肤的刹那，苏晚栀舒服得几乎呻吟出声。连日来的疲惫、寒冷和恐惧，仿佛都被这温暖的泉水洗涤而去。她掬起一捧水，仔细清洗着长发和身体，感受着久违的清爽和放松。水汽氤氲，模糊了她的视线，也让她紧绷的神经彻底松弛下来。
她靠在光滑的岩石上，闭上眼，享受着这难得的安宁时刻。脑海中却不自觉地浮现出厉战冷硬的侧脸、他为自己挡箭时的决绝、他掌心冰冷的温度、还有昨夜雨雾中他那句意味不明的“鬼神之说，不及人心叵测”……心跳，不知不觉间加快了节奏。
就在她心神恍惚之际，不远处突然传来“咔嚓”一声轻响，像是枯枝被踩断的声音！
苏晚栀猛地一惊，下意识地蜷缩起身子，将整个人埋入水中，只露出一双惊慌的眼睛望向声音来源处！
只见厉战原本所在的那个温泉池边，一块松动的岩石滚落了下来！而厉战的身影，不知何时已转了过来！他的目光，穿透氤氲的水汽，正直直地……望向了她这边！
四目相对！隔着朦胧的白雾和蒸腾的水汽！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苏晚栀的大脑一片空白！她能看到厉战那双深邃的眸子，在接触到她浸在水中、若隐若现的肩颈和锁骨时，骤然收缩！他冷硬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极其明显的、近乎错愕的僵硬！甚至……连耳根都迅速泛起了一丝淡淡的……红晕？！
“啊——！”苏晚栀后知后觉地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整个人彻底缩进水里，脸颊烧得滚烫，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出胸腔！
厉战几乎在她惊呼的同时，猛地转回了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声！他的脊背绷得笔直，如同拉满的弓弦，周身那股冰冷的气息瞬间变得极其凌乱而紧绷！空气中弥漫开一种难以言喻的、滚烫的尴尬！
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温泉汩汩的水声和彼此清晰可闻的、紊乱的呼吸声。
良久，厉战那沙哑紧绷的声音才从雾气那边传来，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僵硬和……一丝几不可闻的狼狈：
“……无意……冒犯。”
苏晚栀将滚烫的脸颊埋在水中，根本不敢抬头，更不知该如何回应。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和耳垂烫得惊人。
又是长久的沉默。
“我……去那边巡视。”厉战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加低沉沙哑，说完，不等苏晚栀回应，便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迅速远去了。
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苏晚栀才敢缓缓从水中抬起头，脸上的红晕未退，心脏依旧狂跳不止。她看着厉战消失的方向，水汽朦胧，早已不见他的身影，但那瞬间他错愕僵硬的表情和泛红的耳根，却如同烙印般刻在了她的脑海里。
冷面煞星……也会……害羞吗？
这个认知，让苏晚栀的心尖像是被羽毛轻轻拂过，泛起一阵奇异而陌生的酥麻。羞涩、尴尬、慌乱之中，竟悄然滋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隐秘的甜意。
温泉氤氲，雾锁重峦。
一场意外的“撞见”，打破了冰冷的壁垒。
水中倒影，雾里容颜。
某些潜藏的情愫，如同这温泉水下的暗流，
悄然涌动，再难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