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元十九年(1282)三月,大都城暗流涌动。益都千户王着在自家地窖中,将祖传的青铜祭器熔作铜水。火焰映照着他脸上的旧伤疤——那是三年前因反对“钧抽法”被阿合马爪牙鞭笞所留。当铜水注入陶范时,他割指沥血入炉:“皇天后土共鉴,王着此身已许社稷!”
与此同时,西山卧佛寺的禅房里,高和尚正对着《金刚经》怔怔出神。这位曾在襄阳战场救死扶伤的神医,因目睹阿合马税吏逼死伤兵而蓄发还俗。忽闻窗棂轻响,王着负着用袈裟包裹的铜锤越窗而入。二人对视片刻,高和尚忽将经卷掷于烛火:“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三月十七黄昏,大都突然流传太子真金即将返京的消息。这原是王着派人散布的烟雾,却意外得到宿卫军官张易的呼应。这位对阿合马早已切齿的汉军万户,竟调来东宫仪仗,在夜色中高举九旄白旗开路。更巧的是,当晚真金太子确在居庸关夜宿,漫天星斗仿佛都在为义举铺路。
子时二刻,皇城东北角门悄然开启。阿合马得报太子夤夜返京,虽觉蹊跷,却不敢怠慢这个素来厌恶自己的储君。他命长子忽辛率三百家兵布防,自己整肃衣冠迎出府门。但见火把如龙,仪仗森严,假扮太子的高和尚端坐辇中,玉如意在月光下泛着青辉。
“臣阿合马恭迎殿下。”权臣俯身时,腰间金带扣突然绷断——这原是王着早买通匠人做的手脚。正当他狼狈拾取之际,扮作宿卫的王着突然厉喝:“太子赐酒!”阿合马抬头瞬间,但见一道黄光破空而来。
铜锤挟着风雷之声,正中阿合马面门。颅骨碎裂声如熟透的西瓜迸裂,红白之物溅上宫墙的蟠龙浮雕。护卫们尚未回神,王着已高举血锤:“诛阿合马,清君侧!”高和尚扯下太子冠冕,露出戒疤纵横的头颅:“为天下除害!”
此刻的大都百姓,早已如蓄势待发的火山。当铜锤击碎奸颅的消息传开,无数黑影从街巷涌出。卖炊饼的老汉抡起扁担,绣娘握着剪刀,更有人举着崔斌血衣的拓本。阿合马府邸顷刻间被围得水泄不通,管家试图从狗洞潜逃,被乱棍打死在臭水沟里。
最激烈的战斗发生在尚书省衙门。忽辛率家兵据守石狮后方,箭矢如雨。张易亲自持盾冲锋,身中三箭犹大呼:“今日方报崔公之仇!”混战中,高和尚用银针射瞎忽辛双目,王着随即挥锤砸碎其胸甲。当这个继承父亲饕餮之心的年轻人咽气时,怀中滚出颗镶嵌祖母绿的骷髅头——那是他去年寿辰时,阿合马用谏官头骨制成的酒杯。
血腥之夜持续到黎明。统计共诛杀阿合马党羽四十七人,包括执掌兵权的次子抹速忽、把持盐政的侄儿别都鲁丁。当百姓冲进尚书省后院时,发现“丰稷堂”梁下悬挂的铜钱已缀成幕帘。有人砸开地窖,里面竟堆满发霉的茶砖——都是“钧抽法”从江南榨来的民脂民膏。
四月朔日,忽必烈在滦河猎宫闻变震怒。但当他翻阅从阿合马府中抄出的《权臣图》,看见自己在画中被绘作傀儡时,突然沉默。翌日又接真金太子血书:“儿臣愿以性命担保,王着等人实为社稷除害。”暴风雨中,大汗独自走向猎场深处,归来时手中攥着把带血的蒙古短刀。
五月廿九,王着、高和尚在柴市口就义。临刑前天空突降太阳雨,王着笑对刽子手:“待我颈血溅地,必化暴雨涤荡污浊。”话音未落雷声大作,观刑百姓见二人尸身久久不倒。是夜,有士子将《正气歌》刻在阿合马府邸残垣上,其中“铜锤碎奸颅,青史照肝胆”之句,随着晨光传遍九城。
这场壮举的余波持续激荡。三个月后,清查完毕的抄家清单呈递御前:黄金三万锭、白银五万锭,珍宝无数。忽必烈望着几乎相当国库三年的岁入,终于下诏将阿合马剖棺戮尸。当野狗争食奸臣腐肉时,大都孩童传唱着新编的歌谣:“铜锤响,豺狼亡,清明世界见天光。”
而此刻的江南茶山上,老农们将珍藏的茶苗重新埋入泥土。那个被剖腹明志的茶农之子,已在王着掩护下逃往泉州,他怀中的茶种后来飘洋过海,在异域生长出名为“正气”的新茶。历史的车轮就这样带着血与火,碾过奸佞的尸骸,奔向新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