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烟雨中的戏文诊脉。
大德七年(1303)的西湖,荷香裹挟着水汽浸润着杭城巷陌。年逾八旬的关汉卿隐居在白堤旁的竹篱小院,每日清晨总要在雷峰塔影下摆开茶案。这位曾震动大都剧坛的老人,如今将药箱改制为书匣,金针换作毛笔,却依然保持着医家问诊的习惯——只不过他此刻诊察的是人间百态,开出的方子是一折折戏文。
这日午后,骤雨初歇。断桥旁卖藕粉的周婆婆正被几个纨绔纠缠,忽见她抄起铜勺敲击陶瓮,即兴唱起临安俚曲:“凤凰山下雨初晴,清水芙蓉各自香,野蜂莫扰家花旺!”即兴的比兴竟逼得恶少讪讪而退。关汉卿眼中精光乍现,当即摊开随身携带的稿本,将《赵盼儿风月救风尘》里“智斗周舍”的科诨全数删改。新添的【豆叶黄】曲牌中,赵盼儿手持铜勺作剑舞,唱词化用周婆婆的机智比喻,引得围观茶客连声叫好。
“先生又在改戏?”茶棚主人递来新沏的龙井,“这半月已是第三回了。”关汉卿抚须轻笑:“医者讲究对症下药,这戏文也要随症加减。”他指着稿本上墨迹未干的批注:“你看赵盼儿此刻的转身,当如针灸提插,要刺中看客的笑穴。”
钱塘潮涌处的薪火相传。
连续七日在柳浪闻莺说戏,关汉卿发现有个青衫书生总是拂晓即至。第八日暴雨如注,当这名叫沈和的年轻人浑身透湿仍准时出现时,老人终于开口:“后生连听老朽七遍《救风尘》,莫非也要学那周舍?”
沈和郑重揖拜:“晚生在临安府库房见过先生《窦娥冤》原稿,纸背医案血痕犹在。”他从怀中取出部装帧精美的《录鬼簿》,翻开夹着枯荷的一页:“这上面说先生曾言‘戏比命长’,学生愿为这长生戏文刻版传世!”
原来沈和本是钱塘刻书世家之后,其祖父曾因刊印《单刀会》被官府杖责。此刻他展开带来的《谢天香》残卷,指着眉批:“先生写谢天香智拒鸨母时,用的竟是医家‘反治法’!学生愚见,何不将《金匮要略》的方剂纲目化作戏文结构?”关汉卿闻言长笑,雨中惊起数只白鹭,恍若四十年前玉京书会初立时的盛景。
刀笔铿锵里的跨海知音。
在沈和的主持下,《谢天香》《金线池》等剧作的刻印成了江南文坛盛事。这位年轻出版家创造性地将医书插画技法融入戏本,在《谢天香》页脚绘连环画演示科范动作,更在每出戏末附“戏理药性表”,注明该剧“宜治郁症”或“可泻心火”。
最奇的是某日,三位高丽使臣循着刻书声寻到作坊。通译指着《金线池》中杜蕊娘脱籍的唱段激动比划,原来这故事与朝鲜《春香传》颇有相通。使团正使崔淏奉上部《医方类聚》,翻开其中“郁证门”竟抄录着《救风尘》选段。关汉卿抚书慨叹:“原来这戏文竟如川芎,能通窍于异域!”
更令人惊叹的是,大都传来消息:蒙古贵戚们在赏玩高丽进贡的青瓷时,发现匣内衬纸竟是《谢天香》抄本。原来商队将戏文当作包装纸传入高丽,反被使臣当作珍宝携归中土。这戏剧性的流传方式,恰似关汉卿笔下那些机缘巧合的桥段。
氍毹经纬间的千秋文脉。
年关将至时,沈和将新刻的《关汉卿杂剧全编》样本呈上。老人摩挲着松烟墨香,忽命取来朱砂,在每出戏扉页画上形态各异的金针。画到《哭存孝》时他笔锋微颤,朱砂在“存”字上泅开如血泪:“帘秀若在,必说这针法太狠。”
此刻的西湖正在飘雪,孤山如宣纸上的淡墨。关汉卿望向雷峰塔顶的积云,忽然轻声哼唱《伍员吹箫》的尾腔。沈和凝神细听,发现老人在“吹箫乞吴市”之后添了新词:“留得氍毹经纬在,自有来者续丝绦。”
翌年开春,前往泉州港的商船上,水手们传阅着用防水油布包裹的《谢天香》戏本。而高丽仁王寺的译经场上,僧人们正将《救风尘》译成谚文。此刻关汉卿在西湖边小憩,梦中见朱帘秀戴着新制的点翠头面,在无数张飘动的戏单间且歌且舞——那些戏单上印着汉文、蒙文、谚文,甚至波斯商队带来的异国文字。
青史外一章的铜豌豆。
某日整理故纸,关汉卿发现沈和悄悄在《全编》末页添了跋文,称他为“梨园医圣”。老人提笔涂改,另书“人间戏匠”四字,又觉不足,最终写成“大都铜豌豆”。沈和疑惑,他拍案大笑:“这铜豌豆蒸不烂煮不捶,恰似咱们这戏文命脉!”
暮色中,他取出去年高丽使臣所赠人参,切下参须投入茶釜。沈和正要劝阻,却见老人悠然吟道:“这人参长白山巅能活千年,我的戏文漂洋过海也该有五百岁阳寿。”茶汤沸腾时,参须在釜中舒展如工尺谱,香气萦绕着院中那副穿了珠的点翠头面,恍若在为跨越生死的艺术唱和。
此后临安书坊间流传个规矩:每印关氏戏本,必在版权页錾刻针灸穴位图。而远在大都的玉仙楼遗址,人们翻修时从台基下挖出个陶瓮,内藏当年朱帘秀演《望江亭》的血衣残片,包裹着的竟是《谢天香》最早的手稿——页边批注墨色如新:“此剧当如藿香正气,解世间污浊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