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墨的指尖拈起一撮灰黑色的粉末,那粉末细密如尘,在烛火下不见丝毫光泽,却带着一股源自骨血深处的沉寂与悲凉。
那是从烬安亭中,供奉苏氏一族先祖的骨灰坛里,偷偷取来的“烬灰”——她跪在寒石阶上三更未动,以银刀割破掌心,将血滴入香炉,低声祷告:“非敢不敬,只为救娘娘于水火。若有罪愆,尽归我身。”守夜人巡更的铜铃声在回廊尽头摇响,她借着风动幡影的刹那,撬开禁匣,只取一指轻捻之量,便迅速封坛复位,连香灰的纹路都不敢错半分。
“血脉相连,灵识可通。”林墨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古籍残篇有载,此灰可为引,让他梦到的,不再是虚妄的恐惧,而是刻在血脉里的……烙印。”
第七夜,子时。
乾清宫寝殿内的金丝香炉里,那清冷幽邃的香气悄然变了调。
一丝若有若无的焦枯气息混入其中,不似草木焚烧,更像是岁月燃尽后的余味——像旧信纸边缘泛黄卷曲时散发的微烟,又似冬日老宅空屋中朽木断裂的叹息。
它无声无息地钻入萧景珩的鼻腔,渗入四肢百骸,触感如蛛网轻拂皮肤,痒而不可抓挠。
他猛地坠入梦境。
这一次,没有冲天的火光,没有沉湖的红衣。
眼前是东宫一角,他还是个少年太子,正躲在十二扇紫檀木雕花的巨大屏风后。
屏风上雕刻的龙凤纹路冰冷地硌着他的脊背,木刺扎进锦袍,带来细微却清晰的痛感;耳边是父皇雷霆般的怒吼穿透雕漆板壁,砸在母后的身上:“妇人干政,私见外臣,你当真以为朕不敢废了你吗!皇家颜面,国之纲纪,皆因你而蒙羞!”每一声都震得耳膜嗡鸣,如同重锤击鼓。
年幼的自己死死捂住嘴,牙齿咬破舌尖,血腥味弥漫口中,浑身抖得像风中残叶,指尖冰凉,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
那股无能为力的窒息感,跨越了十数年的光阴,再一次扼住了他的喉咙,沉重如铁链缠绕颈项。
忽然,画面流转。
一道纤弱却决绝的身影,闯入了他晦暗的视野。
是苏烬宁。
她身着大婚那日的凤冠霞帔,那刺目的红,比宫殿燃烧的火焰更灼人,映得瞳孔发烫,视线模糊。
她没有看他,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向烟波浩渺的太液池。
池水漆黑如墨,倒映着天边一弯冷月,像一只窥探的眼睛,寒光浮动。
脚底传来湿滑青石的触感,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深渊边缘。
“烬宁!”他疯了般冲过去,却发现自己被无形的墙壁阻隔,手掌撞上虚空,发出沉闷的回响,如同敲击青铜棺椁。
他拼命嘶吼,喉咙里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只有嗬嗬的绝望喘息,在胸腔内反复震荡。
就在她的身影即将被黑暗吞噬的前一刻,她终于回过头,隔着遥远的水面,朝他露出一个极淡、极悲凉的笑。
唇瓣开合,无声地说着:“景珩,你说过,要与我共看这太平人间。”
那一瞬,风停水止,连心跳也仿佛凝固。
下一瞬,她如一片凋零的红叶,坠入冰冷的池水,连一丝涟漪也未曾激起。
“不——!”
凄厉的呐喊终于冲破喉咙,萧景珩猛然从龙床上坐起,胸膛剧烈起伏,额角冷汗涔涔滑落,浸湿了枕巾,留下深色斑痕。
寝殿内一片死寂,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声,在空旷的殿宇中回荡,撞击梁柱,又反弹回来,宛如另一个自己在低语。
他下意识地攥紧右手,掌心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摊开手掌,一枚碎裂的白玉静静躺着,锋利的断口已在他掌心划出血痕,温热的血珠缓缓渗出,顺着指缝滴落在地毯上,绽开一朵朵暗红的小花。
——那是当年大婚前,他亲手雕琢,赠予她的订婚礼,一对“同心玉”的其中一半。
他登基后,便一直贴身佩戴。
翌日,天光微亮。
萧景珩一反常态,并未召见秦尚书与周谋士,甚至没有批阅任何奏折。
他只传了一道旨意,命人请皇后到太液池畔一叙。
冬日的太液池,寒风凛冽,吹皱一池死水,水面泛起细碎波纹,冷气扑面而来,刺得脸颊生疼。
苏烬宁身披素色斗篷,安静地站在他身侧,两人并肩而立,犹如两尊没有温度的玉雕,许久无言。
风将她的发丝吹到他脸侧,带来一丝“泪晶膏”极淡的、如雪莲初绽般的冷香——那香气极轻,却带着微妙的神经安抚之力,仿佛有细流顺着眼眶流入脑海,唤醒某些被深埋的记忆碎片。
“你有没有想过,”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喉结滚动间牵动旧伤,“若有一日,你先死了,我会如何?”
苏烬宁的目光落在结着薄冰的池面上,平静地回答:“你会为我建一座天下最美的陵寝,将所有反对过我的人都做成殉葬品,然后……守着我的坟墓,活成另一个孤魂。”
他猛地转过身,死死盯住她的眼睛,那双曾蕴着星河的眸子此刻只剩下疯狂的偏执:“可我不想那样活!我想让你活着,一直活着,哪怕用铁链锁住你,锁在这凤仪宫,锁在我身边,让你哪里也去不了!”
他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几乎要将她纤细的手腕捏碎,皮肤之下传来骨骼轻微摩擦的触感。
苏烬宁却没有挣扎,反而轻轻反握住他的手,用指腹摩挲着他掌心那道被碎玉划破的新伤,动作温柔,却让伤口微微发麻,似有电流窜过神经。
“景珩,”她仰头看他,眼神清澈而坚定,“真正的活着,不是禁锢。是你可以放心地放开我的手,让我走到天边,却依然笃信,我会为了你,自己走回来。”
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那双疯狂的眼底闪过一丝剧痛的挣扎。
最终,他还是猛地甩开她的手,狼狈地别过脸去,不敢再看她的眼睛。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寒风卷起落叶掠过石阶。
一道素影悄然移动,王宫女低垂着眼,捧着空托盘走向回廊尽头。
与迎面走来的青鸢错身而过时,一片枯叶恰好遮住了守卫的目光——一枚蜡丸,如霜雪坠袖,无声滑入。
回到凤仪宫,蜡丸里的字条被展开:周谋士已疑心熏香,下令彻查宫中所有医案,并着手更换各殿香炉。
“他果然起了疑心。”林墨眉心紧锁,当机立断,“香料不能再用了。娘娘,只能用最后那个法子了。”
她取出一个小巧的白瓷盒,里面是新制的“泪晶膏”。
此膏遇体温便会释出微不可闻的异香,唯有口鼻相距三尺之内,方能嗅到其真正效用;更关键的是,需通过肌肤接触激活潜意识通道——这是一种极致的冒险,意味着苏烬宁必须主动靠近那头濒临失控的野兽,且一旦失败,便是诛心之罪。
当晚,苏烬宁主动留宿乾清宫偏殿。
入夜,她走进主殿,萧景珩正睁着眼,毫无睡意地盯着帐顶,目光空洞,呼吸浅而急促。
她走到床边,俯下身,温热的指尖轻轻抚过他冰冷的额头,眼睑上涂抹的“泪晶膏”在她的体温下,散发出幽微的香气,如情人间的耳语,又似记忆深处某段旋律悄然响起。
“今晚,让我守着你做梦。”她的声音轻柔得像一片羽毛,落在他紧绷的神经上,激起一阵细微战栗。
子时,梦境如期而至。
这一次,他站在烬宫的废墟中央。
断壁残垣,焦土之上,寸草不生,脚下踩着碎瓦与炭化的梁木,发出咯吱声响,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灰烬与金属锈蚀混合的气息。
而苏烬宁就站在那片死寂的中央,白衣胜雪,手中捧着一朵妖异的、正在缓缓绽放的赤色莲花。
花瓣如血凝成,脉络分明,竟似有生命般搏动。
“这是‘烬心莲’,”她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空灵而飘渺,带着回音般的颤动,“生于怨念之地,食之可解一切心毒。但采莲之人,需以毕生记忆为祭品。景珩,你要我……为你摘下它吗?”
你要我忘了你,来换你的清醒吗?
“不要!”他目眦欲裂,发出野兽般的嘶吼,“我不要你忘了我!我宁愿疯一辈子,也不要一个不记得我的苏烬宁!”
画面轰然碎裂。
萧景珩再次惊醒,他怔怔地坐了许久,眼中血丝密布,眼角干涩发痛。
突然,他猛地掀开被子,冲到外间,将太医开的那些安神汤药连同桌案一起狠狠掀翻在地!
“谁准你们给朕用药的!”他厉声咆哮,瓷器碎裂的巨响惊得殿外太监们魂飞魄散,脚步凌乱退避。
太医们跪了一地,战栗着不敢言语,额头抵地,冷汗直流。
他转头望向偏殿,那里早已人去楼空。
冰冷的床榻上,只留下一张字条。
“有些病,药石无医。病根不在身,在你心里,不肯放过你自己。”
字迹清秀,却字字诛心。
与此同时,皇城北门。
赵将军一身戎装,手持调兵虎符,配合伪造的夜行密令,悄然替换北门副将——交接时刻,灯火熄灭三息,换岗名册调包,守军未觉异样。
而在城中各处阴暗的角落里,青鸢带领着苏氏培养的死士,护送第二批“静尘录”名单上的官员家眷,伪装成商队与运殡队伍,分批经水路撤离。
一张无形的大网,在所有人的头顶悄然收紧。
深夜,药王谷秘典室。
林墨就着烛火,终于在一本泛黄的残卷角落里,找到了一行几乎被虫蛀掉的小字:“烬心莲,生于至怨之地,盛于至情至痛之时。采者失忆,食者清醒,此为……情蛊之解。”
她抬起头,望向窗外皇宫的方向——太液池底那朵沉寂了百年的赤色妖莲,在无人知晓的黑暗中,花瓣已然舒展了三分。
而在乾清宫最深处的书房内,萧景珩没有点灯,独自打开了一只沉重的铁匣。
匣子里没有金银珠宝,只有整整齐齐排列着的三十七封未曾拆阅的奏折。
全是各地官员暗中呈上,为苏烬宁澄清冤屈、恳请陛下善待皇后的密表。
他拿起一封,借着窗外惨淡的月光,一寸寸地撕碎,又借着记忆,一片片地在地上拼凑回去。
撕碎,再拼凑,周而复始。
最后,他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将那些碎片紧紧抱在怀里,像极了当年那个躲在屏风后,无人问津的少年太子。
远处,三更的钟声悠悠响起,沉闷地划破死寂。
新的一天,即将来临。
这场关于爱与掌控、沉沦与救赎的战争,才刚刚进入最血腥、最危险的腹地。
寅时三刻,乾清宫偏殿的烛影,无声地摇曳了一下。
倚窗而坐的苏烬宁,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望着主殿方向,指尖轻轻抚过唇边尚未干透的“泪晶膏”——那一夜,她不只是梦的引路人,更是他自己都不敢直视的镜中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