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后的清晨,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泥土气息和草木萌发的新香。
清河县城仿佛比往日醒得更早一些。
辰时初刻,县衙门口那面新铸的铜锣被当值的衙役奋力敲响!
“铛——铛——铛——!”
清脆响亮的锣声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打破了县城的宁静,层层叠叠地传向四面八方。
“清河周报!清河周报第一号!免费发放!人手一份,先到先得!”
李捕头亲自带着一队精神抖擞的新招募衙役,扯着嗓子沿街高喊,声音洪亮,充满了自豪感。
“免费?周青天又发东西了?”
“周报?啥是周报?”
“快!快去县衙门口!周青天发好东西了!”
“识字的老王头,快!一起去看看!”
无数扇门窗被猛地推开,一张张带着好奇、惊喜、期盼的脸探了出来。
街上的行人先是愣住,随即反应过来,如同被无形的潮水推动,纷纷涌向县衙方向。
县衙大门前的空地上,早已搭起了几张结实的长条木桌。
桌子上,一摞摞散发着浓郁墨香、微微泛黄的纸张堆得像小山一样高。
每一张纸上,都清晰地印着四个醒目的大字——清河周报!
莫青、莫红、莫海、莫寿四人,以及十来个经过简单培训的本地青年,正紧张而有序地忙碌着。
莫红负责快速清点,将报纸分成小叠;
莫青和莫海、莫寿则负责发放,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严肃。
“排队!大家排好队!不要挤!人人有份!”
李捕头带着衙役们奋力维持着秩序,嗓子都快喊哑了,但看着眼前汹涌的人潮和一张张热切的脸,心中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成就感。
这可是清河县开天辟地头一遭!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汉挤在最前面,颤巍巍地接过莫青递来的报纸。
他识字不多,但“清河周报”四个大字还是认得的。
他浑浊的老眼瞬间亮了,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那光滑的纸面,感受着清晰的墨迹,仿佛在触摸一件稀世珍宝。
“真……真的发啊?不要钱?”
老汉声音发颤,难以置信。
“老丈,免费!周大人说了,让咱清河百姓都能看得见,听得懂!”
莫青微笑着大声解释,声音清晰地传到后面。
“哎哟!这上面画的啥?这路……还有这大房子?怎么有点眼熟?”
一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媳妇挤了过来,指着报纸一角那副描绘清河即将竣工的水泥路和公厕的简单示意图,惊奇地叫了起来。
她虽不识字,但那清晰的图画却一目了然。
“那就是周青天要给大家修的路!还有那个……叫‘公厕’!”
旁边一个识得几个字的货郎立刻充当了解说员,唾沫横飞地指着图画解释。
“周报上说了,以后城里这些即将修好的水泥板路,下雨不踩泥!还有这公厕,干净卫生,再不用跑老远找茅坑,还脏得要命!”
“真的假的?有这等好事?”
“报纸上都印着呢!还能有假?周青天啥时候骗过咱们?”
“快给我一张!给我一张!我拿回去让隔壁老秀才念给我听!”
人群彻底沸腾了!
识字的人迫不及待地展开报纸,贪婪地阅读着上面的内容:
工程进度:鹰愁涧路基已夯实!青石峪砖窑日日出新砖!
招工信息:水泥厂急招壮工五十名,月结工钱!年终有奖金!管饭!;清洁护卫所,招募人员,专司道路洒扫、垃圾分类、公厕清运保洁!固定月薪!管饭!年终奖!
商税新规详解、新式农具铁犁推广安排、还有一则关于“全民举报偷税漏税有重赏”的醒目告示……
字字句句,都与他们的生活息息相关。
不识字的人则围着识字的人,焦急地催促:“老王头,快念念!上面说啥了?”
“李二哥,那公厕图旁边写的啥?啥时候修到我们西城根儿啊?”
“招工!招工!水泥厂!老王头你快看看啥要求?我儿子力气大!”
“哎呦,咱这身体不利索的,还可以去清洁护卫所,清理垃圾,养家糊口,我滴老天……周青天呦……”
一时间,县衙门口成了整个清河县最热闹的地方。
读报声、议论声、惊叹声、欢笑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了一股巨大的声浪,直冲云霄。
一张张印着墨字的报纸,在无数双或粗糙、或稚嫩、或苍老的手中传递、翻阅,如同投入水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至县城的每一个角落。
墨离站在县衙大门内一处不显眼的回廊下,静静地看着眼前这喧嚣而充满生机的景象。
阳光穿过檐角,在她素净的青色衣袍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看着那些捧着报纸如获至宝的百姓,看着他们眼中闪烁的光芒——那是对信息的渴求,对未来的憧憬,更是对那位年轻县令发自内心的信任。
她冰封般的眸子里,映着那漫天飞舞的纸页,如同看到了无数承载着思想与希望的种子,正借着这“活字”之风,悄然播撒向这片饱经忧患的土地。
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她心头涌动。
周平安,他不仅是在修路、造器、练兵,他更是在重塑人心,在开辟一条前所未有的路!
这条路,布满了荆棘,也闪耀着连墨家先贤都未曾设想过的微光。
…………
就在清河县沉浸在周报引发的热潮中,几日后,千里之外的京城,相府深处。
柳相的书房“静思斋”,檀香依旧袅袅,却驱不散空气里那浓得化不开的阴鸷。
窗外是京城三月末难得的艳阳天,可这间书房却仿佛被无形的寒冰冻结。
柳相枯瘦的手指捏着一张薄薄的纸条,那是刚从清河用信鸽加急传来的密报。
纸条上只有寥寥数语:“周报风行,万民争阅。活字之术,颠覆雕版。民心似火,恐难抑。”
“活字……活字……”
柳相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纸摩擦着朽木。
他将纸条凑近烛火,跳跃的火苗瞬间吞噬了那几行字迹,化作一缕青烟。
他的脸在烛光映照下显得愈发阴森,眼窝深陷,仿佛两口不见底的寒潭。
“雕版?哼!雕版算什么东西!此物一出,天下寒门,贩夫走卒,皆可闻‘圣贤’之言!世家门阀,清流文脉……根基何在?!”
他猛地将烛台重重顿在紫檀木书案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案头那方价值连城的端砚都跳了一跳。
侍立在阴影中的心腹幕僚,一个面容普通、眼神却如毒蛇般阴冷的中年文士,闻言心头剧震。
他深知“活字”二字背后代表的恐怖力量,那是足以动摇千年秩序根基的滔天洪水!
他小心翼翼地躬身:“相爷息怒。此獠所行,已非疥癣之疾,实乃心腹大患!其势已成,若再假以时日……”
“假以时日?”
柳相发出一声夜枭般的冷笑,打断了幕僚的话。他缓缓站起身,宽大的锦袍下,枯槁的身躯却散发出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他还有时日吗?”
他踱到墙边悬挂的巨大舆图前,枯指如钩,猛地戳向大夏疆域东北角,那个靠近海岸线的、不起眼的小点——清河县!
“李崇山那个废物死不足惜!雷彪那条疯狗估计也喂了野狗!连巴特尔那两千黑狼骑,竟然也填在了那鹰愁涧!”
柳相的声音里充满了刻骨的怨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悸。
“好一个周平安!好一个清河县!本相倒是小觑了这泥潭里的泥鳅,竟能搅起这般风浪!”
他猛地转过身,眼中寒芒爆射:“不能再等了!金国那群蛮子靠不住,只会硬碰硬,正好撞上那小畜生的铁板!必须换一把更阴毒、更刁钻的刀!”
幕僚心头一凛:“相爷的意思是……海路?”
“不错!”
柳相从袖中抽出一枚小巧的玄铁令牌,令牌上刻着一个狰狞的鬼头,獠牙毕露。
他随手一抛,将令牌扔了过去!
“即刻传令给九鬼清正!本相不管他用什么法子,三个月!最多三个月,待海上季风稳定,我要他的‘鬼丸’快船,出现在清河县外的海面上!”
“我要看到那所谓的‘燎原金山’,化为一片火海!我要看到那小畜生的头颅,高悬在他自己筑起的城头!”
幕僚双手接住那冰冷刺骨的令牌,掌心瞬间被寒意浸透,仿佛握着的是一块万年寒冰。
他沉声应道:“遵命!属下即刻以密语传讯,绝无差池!只是……”他迟疑了一下,“倭寇行事,凶残暴虐毫无章法,恐波及过甚,若激起朝野……”
“波及?”柳相嘴角扯出一个残忍至极的弧度,眼神如同看着一群待宰的羔羊,“要的就是波及!要的就是寸草不生!要的就是让天下人看看,跟本相作对,投靠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畜生的下场!让那些刚刚尝到点甜头就忘了自己姓什么的贱民,重新学会什么叫恐惧!什么叫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他的声音如同九幽寒风吹过,静思斋内的温度骤降。
“告诉九鬼清正,抢到的‘燎原’酒,琉璃镜,包括那‘活字’机具……本相分文不取!尽归他所有!本相只要一样东西——清河县,从此从地图上消失!还有周平安的人头!”
“是!”
幕僚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将那枚仿佛燃烧着地狱之火的鬼头令牌紧紧攥在手心,躬身退出,身影迅速消失在书房的阴影里。
柳相独自伫立在巨大的舆图前,枯槁的手指再次重重按在“清河县”的位置上,指甲几乎要抠进地图里。烛火跳跃,将他扭曲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如同择人而噬的恶鬼。
“周平安,本相倒要看看,你这把野火,烧不烧得穿这三月后的血海尸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