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株五品叶老山参被张西龙和福海小心翼翼地捧回张家,自然又引起了一阵不小的轰动。王梅红找来一个铺着红布的木匣子,将人参恭敬地安置进去,嘴里不住念叨着山神爷保佑。林爱凤看着那形态酷似人形的参体,也是满眼惊奇。就连后院棚子里的追风,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灵秀之气,在架子上扑棱着翅膀,发出清越的鸣叫。
然而,与家人的喜悦不同,张西龙心中却反复回放着林中那惊险的一幕——色彩斑斓的土球子昂首吐信,冰冷的蛇瞳近在咫尺。那份与死神擦肩而过的战栗,远比收获人参的喜悦更让他刻骨铭心。
夜里,他躺在床上,听着身边妻子均匀的呼吸声,望着窗外朦胧的月色,久久无法入睡。野生人参固然珍贵,但每一次搜寻都如同大海捞针,每一次采挖都伴随着不可预知的危险(毒蛇、猛兽、复杂地形)。这次是运气好,下次呢?下下次呢?难道真要靠着这份运气和性命去博取那微薄的收获吗?
“要是能把人参种在眼皮子底下就好了…”这个念头再次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并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强烈。他想起了之前隐约听说的,关于吉林抚松那边有人尝试林下种植人参的消息。虽然细节不清,但这无疑指明了一个方向。
第二天,他找到福海,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种…种人参?”福海听完,惊得烟袋锅子都差点掉地上,他瞪大了眼睛,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西龙,你没发烧吧?那人参是山神爷养的宝贝,吸的是天地灵气,喝的是日月精华,那是能随便种的吗?老辈人试过的多了,没一个成的!那玩意儿娇贵得很,土不对、水不对、光不对,立马就死给你看!”
福海的反应在张西龙意料之中。这年头,人工种植人参还属于极其前沿甚至被视作不可能的事情,尤其是在他们这偏远的渔村。
“福海叔,我知道难。”张西龙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但您想,野生人参越来越少,越来越难找。咱们这次是运气好,下次万一碰上大家伙,或者像昨天那样…总不能每次都指望运气吧?抚松那边既然有人尝试,说明这条路未必就走不通。咱们不指望一下子就像野生的一样,哪怕种出来的品相差些,药效弱些,但只要能量产,就是一条活路,一条更稳当的路。”
他顿了顿,看着远处苍茫的山林,继续说道:“而且,您不觉得,把山里的宝贝请到山下,让它们也能繁衍生长,比咱们一次次进山去‘抢’,更合山神爷的心意吗?”
最后这句话,似乎触动了福海。老猎人一辈子与山林打交道,对自然怀有最原始的敬畏。他沉默地吧嗒着旱烟,浑浊的眼睛里光芒闪烁,似乎在权衡着什么。
良久,他重重地叹了口气:“理是这么个理…可是,咋种啊?咱啥也不懂啊。”
“不懂可以学。”张西龙眼中闪烁着求知的光芒,“我想去趟公社,找找有没有相关的书籍或者资料。另外,咱们可以先小范围试试。就用这次挖回来的这棵参,它结了红榔头,里面有参籽。咱们找片合适的林子,模拟它原来的生长环境,把种子种下去,看看能不能发芽。就算不成,也没什么损失。”
见张西龙思路清晰,并非一时冲动,福海的态度也松动了一些:“你要是真铁了心想试试…那…那叔就陪你折腾一回。别的帮不上,找块像样的林地,看看风水(朝向、土壤、植被),叔还能出把力气。”
得到了福海的支持,张西龙心中大定。他深知,任何事情开头最难,尤其是这种打破传统观念的事情。
他立刻行动起来。首先就是处理那株五品叶人参结出的鲜红参籽。他小心地将参籽从茎秆上采集下来,用湿润的细沙混合,装在瓦罐里进行层积处理(模拟自然环境打破种子休眠,这是他从零散听来的知识里琢磨出来的)。这个过程需要耐心,通常要经过一个冬天,种子才能在来年春天萌发。
接着,就是选址。他没有选择离屯子太近的平地,那不符合人参的生长习性。他带着福海,在屯子后山寻找那些背风向阳、排水良好、腐殖质深厚,并且有椴树、柞树等乔木遮阴的缓坡林地。最终,他们选定了一块面积约莫一亩多的杂木林。这里原本是片撂荒地,林木不算太密,土壤是疏松的黑棕色腐殖土,靠近一条小山溪,湿度也合适。
“这块地不错。”福海抓了一把土在手里捻了捻,又看了看周围的树木,“西龙,你看,这边上还有几棵老椴树,跟你挖到参的那地方挺像。”
地址选定,张西龙便开始着手清理。他没有大刀阔斧地砍伐树木,那样会破坏原有的生态环境。他只是带着栓柱、铁柱等几个信得过的年轻人,清理了地表的灌木和过于茂密的杂草,保留了那些能为参苗遮阴的乔木。然后,他们用锄头细细地翻整土地,将土块敲碎,捡出里面的石块和粗大的树根,尽量模拟出林下疏松的土壤状态。
这个过程耗时耗力,进展缓慢。屯里人看到张西龙不去打渔也不正经打猎,反而带着人在后山“开荒”,都感到十分不解。
“西龙这是干啥呢?好好的地不种庄稼,跑去伺候林子?”
“听说想种人参?啧啧,年轻人就是敢想…”
“瞎折腾呗,等着看笑话吧。”
风言风语难免传到张西龙耳朵里,但他只是一笑置之,依旧每天带着人在选定的林地里忙碌。他知道,在结果出来之前,任何解释都是苍白的。
在整理土地的同时,他也没有放弃寻找更多的知识和信息。他专门跑了几趟县里的新华书店和图书馆,翻遍了农业和药材相关的书籍。虽然关于人参人工种植的详细资料几乎没有,但他还是从一些介绍东北特产和中药材的书籍里,零星地了解到人参喜欢凉爽、湿润、散射光的环境,怕积水,怕暴晒,对土壤肥力要求高但又不耐生肥等等特性。
他还特意托去县里办事的人,打听有没有从抚松那边过来的人,希望能取到一点“真经”。
时间在忙碌和期待中悄然流逝。参籽在瓦罐里静静沉睡,选定的林地被整理得初具模样。张西龙甚至仿照老辈人放山的样子,在这片试验田的周围,也用木桩和绳子象征性地围了一圈,算是宣告了这片“参园”的诞生。
万事俱备,只等来年春天,将那沉睡的参籽,播撒进这片充满希望的土地。
这个过程,看似平淡,却远比一次惊险的狩猎更让张西龙感到充实。他仿佛一个拓荒者,在无人看好的领域,小心翼翼地播下了一颗梦想的种子。
他深知,从种子到成参,是一个极其漫长的过程,可能需要五年、六年,甚至更久。这考验的不仅仅是技术,更是远超常人的耐心和毅力。
但他愿意等。
看着眼前这片倾注了自己心血的土地,再回想山林中那惊魂一刻,张西龙更加坚定了自己的选择。
冒险搏命,可逞一时之快;扎根土地,方为长久之计。
这山林给予他的,不仅仅是猎物和珍宝,更是一种关于生存与发展的深刻启示。
而这一切,都仅仅是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