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念慈刚要开口问杨靖那骑车人是谁,院外就传来“叮铃铃”的车铃声。
张大山扛着锄头从自留地晃进来,扯着嗓子喊:“杨靖!公社周干事来啦!车后座那包沉得很,我帮着搬都差点闪了腰!”
杨靖正蹲在门槛边给二柱子补书包带,闻言抬头,就见周干事推着自行车跨进院门,蓝布衫后背洇着汗渍,车后座的帆布包鼓得像只圆滚滚的熊。
“杨同志,”周干事抹了把额头的汗,从怀里掏出张油印通知,“文教股刚下的文——下周三,全公社劳动教育现场会放你们平安屯开。”
“啥?”张大山手里的锄头“哐当”砸在地上,惊得屋檐下的麻雀扑棱棱乱飞,“现场会?还得娃们亲自上台讲课?这……这要是说错句啥,咱担待得起吗?”他急得直搓手,粗粝的掌心蹭得裤腿直响。
杨靖没接话,先把二柱子的书包带系了个死结,这才接过通知扫了眼。
纸页边角有些毛糙,显然是连夜赶印的,最下边盖着鲜红的“松江县文教局”公章。
他抬头时眼睛亮了亮,转头冲王念慈笑:“念慈,该把夜校的‘小先生’们喊来排练了。”
“排练?”张大山急得直跺脚,“娃们连见生人都怯,还排练?我看要不咱跟公社说换个形式,我上台讲犁地,刘会计讲工分……”
“张叔,”杨靖蹲下来,平视着凑过来的二柱子,伸手揉了揉孩子沾着草屑的头发,“您记不记得上月招娣背的‘粪筐装星星’?周干事说那比《红旗》还生动。”他又抬头看向张大山,“上头要的不是‘标准答案’,是咱屯里娃们自个的活知识。”
周干事在旁插了句:“杨同志说得对,文教股长看了你们送的《工分本日记》,拍着桌子说‘这才是劳动教育该有的样儿’!”他指了指车后座的帆布包,“我给捎了二十盒蜡笔,五令白纸——上头说让娃们把干活的本事画出来,当教具。”
王念慈眼睛一亮,蹲下来拉住二柱子的手:“二柱子,你不是说能用乘法算粪堆体积吗?明儿咱做个小竹尺当教具,你给老师先演示一遍?”二柱子使劲点头,小脸蛋红扑扑的:“我爹说粪堆像个大馒头,长乘宽乘高,再乘粪的分量,就能算出能换多少工分!”
接下来三天,夜校的油灯亮得比往日更久。
王念慈把课桌拼成小讲台,让孩子们轮流站上去“讲课”;杨靖搬了条长凳坐角落,手里捏着个小本子,把每个孩子的“知识点”记下来——二柱子的“粪筐体积公式”、招娣的“布票换书页加减法”、小石头娘闺女的“化肥袋认字经”。
张大山起初蹲在门口抽旱烟,后来烟锅灭了都没察觉,直勾勾盯着台上比划竹尺的二柱子,嘴里喃喃:“嘿,这娃算得比我拿算盘拨拉还快。”
现场会当天,平安屯的七间教室挤得满满当当。
刘会计天没亮就搬来二十条小板凳,又偷偷在账本背面画了座次图——“公社书记坐中间,文教股长在左,农技站老周在右……万一出岔子,得知道该跟谁解释。”张大山系上了压箱底的蓝布衫,站在村口迎人,见着骑单车来的干部就哈腰笑:“道儿颠,您慢着点。”
杨靖站在夜校门口,看着陆续进来的人群。
王念慈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裙,正给孩子们整理衣领,二柱子的羊角辫被她扎得歪歪扭扭,倒比平时更精神。
“紧张不?”杨靖问凑过来的小石头娘闺女。
小姑娘攥着怀里的《手抄字典》,指尖都泛白了,却脆生生道:“不紧张!我爹说,认字能省五分钱,这事儿比过年吃饺子还实在!”
第一个上台的是二柱子。
他举着自制的竹尺,小短腿在讲台上晃悠:“长三尺,宽两尺,高一尺半……”他突然卡壳,眼睛滴溜溜一转,从裤兜掏出块烤红薯——那是王念慈塞给他的“壮胆粮”,“就像这红薯,长乘宽乘高,是九立方!一立方粪换两分,这一筐就是……”他掰着手指头数,“二九十八,十八分!”
台下先是静了一瞬,接着爆发出哄笑。
张大山在最后排急得直拍腿:“这娃咋把红薯掏出来了?”可笑声里,公社书记却拍起了手。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灰中山装,脸上的皱纹都笑成了花:“说得好!粪堆是馒头,红薯是教具,这课上得实在!”
小石头娘闺女上台时,怀里的《手抄字典》边角磨得发亮。
她翻开本子,指着“氮”字说:“我认字,是因为想看懂化肥袋子。‘氮’字难,可我爹说,认了字,能省五分钱——不用请人念了。”她从裤兜掏出张皱巴巴的纸,“这是我给爹写的‘施肥计划’,他贴在炕头天天看!”
书记接过纸,眯着眼睛看了会儿,突然问:“这字……是你自己写的?”小姑娘点头,辫梢的红头绳跟着晃:“王老师教的,我练了三晚!”书记没再说话,低头把纸折好,小心放进公文包。
杨靖注意到他指节上有老茧,和屯里种了二十年地的老把式一个样。
最后是“家长说变化”环节。
小石头娘被推上台,脸涨得像熟透的西红柿:“以前我家那口子嫌娃读书没用,现在倒好,天不亮就喊‘快起!拾粪换书去!’上月工分多挣了三十七分,还学会看天气预报——说是书上教的‘云往东,一场空’!”
全场哄笑中,刘会计凑到杨靖耳边:“你早安排的吧?”杨靖摇头,目光扫过台下红着脸笑的村民,还有台上眼睛亮晶晶的孩子们,“我只是让真实发生的事,站到台前。”
散会时,书记没急着走。
他站在院门口,望着远处正在拆解旧牛棚的村民——那是杨靖带着娃们算过体积的“大粪堆”旧址,现在要改造成夜校的“劳动实践园”。
“你们这教育,是把知识种进地里了。”书记说,“下月,我想让别的大队也试试——你能不能,编一本《劳动教学指导手册》?”
杨靖没立刻回答。
他望向夜校方向,王念慈正带着孩子们把今天的讲课内容画在旧报纸上——二柱子的粪筐、小姑娘的施肥计划、小石头娘的工分本,都被炭笔涂得活灵活现。
张大山蹲在墙角,正偷偷把一张“书记”的识字卡往兜里塞,嘴里念叨:“回去得让闺女教我认这俩字……”
晚风裹着灶膛的柴香吹过来,杨靖摸了摸兜里的小本子——那上面记满了孩子们的“活知识”。
他望着王念慈和孩子们的背影,突然笑了:“手册可以编,但得让娃们当‘主笔’。”
当晚,夜校的油灯又亮到了后半夜。
杨靖铺开稿纸,王念慈在旁研墨,二柱子趴在桌上画粪筐量具,小石头娘闺女攥着铅笔写“施肥计划”的配图说明。
窗外的星子落进窗棂,把纸页上的字迹照得清亮——那不是什么“指导”,倒像一丛从刚出土的嫩芽,带着泥里的潮气,正往天里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