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祭灶的烟火气尚未散尽,高鉴便下令将大本营自魏县迁至武阳郡治贵乡城。这一举动意味深长,魏县是他败出高鸡泊后的立足之地,是根基;而贵乡,则是他放眼整个河北乃至更广阔天地的起点,是雄心。
搬迁事宜由韩景龙总揽,魏征协调政务,张定澄负责护卫,一切井然有序。新的郡守府比魏县县衙气派许多,但高鉴并未耽于享乐,他更关注的是如何让这个新生的势力度过第一个安稳的年关,并借此巩固统治。
年关将近,寒意凛冽,贵乡城内外却因为高鉴的一系列举措而显得颇有生气。
高鉴动用了部分缴获所得,大量采买布匹、肉食、盐巴乃至少量的酒。物资流水般运入军营,按职阶功绩分发下去。
当崭新的布料和难得的荤腥发到士卒手中时,军营里爆发出阵阵由衷的欢呼。对于这些提着脑袋搏命的汉子而言,实实在在的犒赏远比空泛的口号更能凝聚人心。高鉴深知,刀把子必须牢牢握在手中,而军心,就是刀把子上最关键的纹路。
与此同时,对城内豪强大族的安抚与笼络也在悄然进行。不同于在军营中的直来直去,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更加微妙,处处是机锋。
腊月二十八开始,郡守府门前便车马不绝。城中赵、马、陈、李等数得上号的家族,皆遣了有分量的人物,甚至家主亲至,携年礼登门拜会。
首先登门的是以田产广袤闻名的赵氏。赵老太公须发皆白,在家仆搀扶下颤巍巍行礼,言辞谦卑:“将军驻跸贵乡,实乃本郡百姓之福。老朽谨代表赵氏一族,聊备薄礼,恭贺新禧,愿将军武运昌隆,早日荡平寰宇。” 礼单上是五百石粮食和百匹绢帛,实惠而低调。
高鉴亲自出迎,执礼甚恭,搀住老者:“赵公乃地方耆老,德高望重,鉴,年少德薄,日后治理地方,还需赵公及诸位乡贤鼎力相助。如今乱世,民生多艰,我等更需上下一心,共度时艰。这些粮帛,正好解军中燃眉之急,鉴,代将士们谢过赵公高义。” 他坦然收下礼物,却将之归为“军用”,既领了情,又暗示了自身武力为后盾,分寸拿捏得极好。
次日,掌控城内近三成粮行的马氏家主来访。此人精明外露,言语热络:“将军,年关将至,城中贫苦之家恐难以为继。在下愿开仓放粮,设粥棚三日,以彰将军仁德。” 这话看似慷慨,实则将施恩的名头扣在了高鉴头上,自己既得了实惠名声,又试探着高鉴对城内经济命脉的态度。
高鉴笑容不变,眼底却闪过一丝了然:“马家主有心了。济贫自是善举,然秩序不可乱。此事可与魏主簿详细商议,划定区域,统一调度,以免人多生变。至于粮食……听闻马家存粮颇丰,如今郡府初立,正需稳定粮价,若马家主能带头平价售粮,才是真正惠及全城百姓的功德。” 他轻描淡写地将“施舍”引向“平价”,既肯定了对方的“善意”,又巧妙地提出了更深层次的要求,试图将经济主导权逐步收回。
马家主脸色微微一僵,随即笑得更加热情:“将军思虑周详,在下佩服!回去便安排平价售粮之事!”
最耐人寻味的是与城东陈氏的会面。陈氏以贩运起家,与清河郡乃至山东地区联系密切,态度也最为暧昧。陈家主带来了一些来自山东的珍奇海产作为年礼,言语间颇多试探:“听闻将军年少有为,志在天下。如今河北纷乱,不知将军下一步,是意在扫平河北群雄,还是……另有所图?” 他刻意停顿,观察高鉴的反应。
高鉴把玩着手中一枚光滑的贝壳,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天下糜烂,非一地一隅之患。高鉴行事,但求问心无愧,保境安民。至于兵锋所向,自是戡乱平暴,何处有乱,何处需安,便去何处。陈先生消息灵通,想必也知,如今这世道,固守一隅,终非长久之计。” 他既未明确说要进军山东(青兖),却点出了“非长久之计”,留给对方足够的想象空间,也暗含警告——不要以为我只会待在武阳郡。
陈家主目光闪烁,拱手道:“将军高见,陈某受教。日后若有用得着陈某之处,尽管开口。” 这话留了活口,并未完全投诚,但显然已有所动摇。
高鉴自然不会只待在府中等候拜访。从大年初二开始,他便轻车简从,亲自前往各家回拜。所带礼物不算丰厚,却恰到好处——或是几卷新誊抄的书籍,或是一些军中缴获的精良兵器(象征意义大于实用),更重要的是他亲自登门的态度。
在赵氏庄园,他与赵老太公并坐,虚心请教本地农时水利;在马氏府邸,他看似随意地提及未来商路安全的规划;在陈氏宅院,他更多是倾听,听对方讲述往来山东的见识……每一次回拜,都是一次无声的宣示与拉拢。他展示的不是武力威慑,而是尊重、诚意以及共同利益的愿景。这些豪强们或许各怀心思,但在高鉴这套组合拳下,至少表面上,都已表示出顺从与合作的态度。
空气中弥漫着节日的喧嚣与佳肴的香气,贵乡城似乎沉浸在一片难得的祥和之中。站在郡守府新建的望楼上,俯瞰着渐次亮起的万家灯火,高鉴心中却无半分松懈。魏征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身后。
“主公,各家的年礼都已按例回赠,账目也已厘清。”魏征禀报道。
“辛苦玄成了。”高鉴没有回头,声音低沉,“你看,这满城灯火,可能照亮前路?”
魏征沉默片刻,缓缓道:“灯火可驱散一时之暗,然根基在于薪柴。如今薪柴虽聚,却尚未融为一体,稍有风浪,恐有星火燎原之虞。”
高鉴转过身,脸上露出一丝冷峻:“是啊,宾主尽欢,其乐融融。可惜,这歌舞升平之下,谁知暗藏多少机心?我欲在大业十三年,寻机向东,兵指青兖,打开局面。只是……”
他顿了一顿,目光锐利地扫过城中那些高门大宅的轮廓:“只怕前脚刚走,这看似安稳的后院,便要起火了。”
魏征深深一揖:“主公明鉴。故,攘外必先安内,至少,要让他们不敢妄动。”
“不错。”高鉴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这个年,要让所有人都过得好,过得太平安稳。但也要让他们明白,谁才是这武阳郡真正的主人。”
大业十二年的最后一天,雪花悄然飘落,覆盖了贵乡城的街巷,也暂时掩盖了所有的明争暗斗与蠢蠢欲动。旧岁将尽,新的一年等待着所有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