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歪斜如鬼魅的“问”字光影,并未在她心中掀起任何波澜。
林昭然只是静静地看着,仿佛在欣赏一出皮影戏,戏的名字叫作“往事”。
她将手里的蒲扇搁在膝上,不疾不徐地提起灶上的铜壶,往身侧的陶罐里倾入滚水。
“滋——”
沸水与茶叶相遇,激起一片浓郁的茶雾,瞬间弥漫开来。
那雾气如同一块温润的毛毡,轻柔地擦过冰冷的灶壁,墙上那个由火光与裂隙共谋的字影,在蒸汽的缭绕中扭曲、晃动,最终悄无声息地散去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恰在此时,邻家小童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像一串滚在地上的小石子。
他嘴里哼着不成词的调子,快活得像只刚出笼的雀儿。
那调子轻快跳脱,早已没了原曲的肃穆,可林昭然一听,便知那是《思源歌》的变体。
二十年前,在京城那间小小的私塾里,她曾亲手将这首歌谣教给第一批学生。
原曲的词是:“饮水思其源,学问溯其本。”旨在教人追根究底,不忘初心。
可她从未想过,这首歌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在这样一个偏远的山野里,被一个不识字的孩童唱出来,唱得天真烂漫,全无负担。
她唇角漾开一丝极淡的笑意,那笑意并非欣慰,也非怀念,而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了然。
当思想成了呼吸,便不再需要旗帜。
茶香愈发浓烈了。
她提起茶壶,为自己斟了满满一杯,琥珀色的茶汤在粗陶碗里微微晃漾。
这只碗是她自己烧的,手法粗糙,碗沿甚至有些不平整,但握在手里,却有种踏实的温热。
那孩子的歌声,像一把钥匙,轻轻旋开了记忆的锁。
思绪不由得回到了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京郊一座废弃的土地庙里,漏雨的屋顶下,几张年轻的脸庞在唯一的烛火中明暗不定。
“昭然,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说话的是程知微,他总是那群人里最急切的一个。
他的拳头攥得死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我们的东西,就像沙子,撒出去就没了。没有名号,没有章程,没有一个能让后人瞻仰的地方,谁会记得我们?我们必须建一座真正的殿堂,立一部真正的典籍!”
他眼里的火焰,比桌上的烛火还要炽热,几乎要将这破庙里的阴湿都燃尽。
“知微,我们不是要建一座新的牢笼。”当时,她正低头用一截尖锐的石片,在一块未烧制的陶胚上刻字。
她的声音很轻,却足以让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过来,“我们是要分发钥匙。”
“钥匙?”一向寡言的裴怀礼抬起头,他是个纯粹的学者,对一切付诸行动的事都抱着审慎的怀疑。
“对,钥匙。”她放下石片,将那块刻着一个深刻“问”字的陶胚举到烛火前,“我们要做的事,不是给出答案,而是引人发问。答案会僵化,会变成教条,会筑起新的高墙。可问题不会,问题是活的,它会像种子一样,在每个人的心里生根发芽。”
“可种子也需要土地,需要人来播撒!”角落里,一直负责传递消息的柳明漪开了口,她的声音冷静而锐利,“我们就是播种人。但现在,我们自己都要被当作乱党剿灭了。没有我们,这些‘种子’只会烂在泥里。”
庙外的雨声更大了,风从破窗里灌进来,烛火剧烈地摇曳。
那一刻,所有人都沉默了。
他们都知道,柳明漪说的是事实。
他们的“启明会”早已被官府盯上,处境岌岌可危。
前路,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程知微眼中的光黯淡了下去,他颓然坐倒在草堆上,喃喃道:“难道……就这么散了?”
林昭然没有回答他。
她只是默默地拿起那块刻好的陶胚,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将它高高举起,然后用力砸向地面。
“啪”的一声脆响,陶胚四分五裂。
她蹲下身,从碎片中捡起最大的一块,那上面恰好只剩下一个完整的“问”字。
“我们不建殿堂,知微。”她看着他,也看着所有人,“殿堂会倒,典籍会焚。但这些碎片不会。它们会被人捡走,被埋进土里,被砌进墙里,会出现在任何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当有人看见它,哪怕只是一个字,只要他心里动了一下,我们的殿堂,就在他心里建起来了。”
她将那半片陶递给程知微,他的手在颤抖。
“我们也不是播种人,”她继续说,“我们只是把种子,还给土地。我们散了,启明会就无处不在了。”
那一夜,他们砸碎了所有烧制好的陶器,将那些刻着“人自明”、“礼不可拘心”、“天为何开眼”的碎片,连同那个最初的“问”字,分发给所有即将各奔东西的会友。
没有道别,没有期许,只有一场心照不宣的解散。
从此,江湖再无启明会。
“吱呀——”
院门被风推开的轻响,将林昭然从深长的回忆中拉了回来。
她回过神,碗里的茶已经微凉。
远处的山峦在暮色中渐渐模糊了轮廓,只剩下一道黛青色的剪影。
她站起身,将剩下的茶水倒在院角的桂花树下,然后收拾好茶具,搬回屋里。
灶膛里的火已经快要熄灭了,只剩下几点暗红的火星在灰烬里明灭,像垂死的心跳。
她看了一眼那道裂纹,里面嵌着的半片旧陶在昏暗中已看不真切,与灶壁的泥土浑然一体。
二十年了。
她不知道程知微是否还在执着于寻找一座“殿堂”,不知道柳明漪的锋芒是否被岁月磨平,也不知道裴怀礼的稿子,最终是付之一炬,还是找到了新的读者。
但她想,他们或许都和自己一样,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听过一首走调的歌,见过一道无心的光,然后便会明白,那场轰轰烈烈的“失败”,其实是他们所能取得的、最彻底的成功。
夜深了,山风带着凉意穿过小院。
白日里那阵大风,将后山老树的落叶吹得到处都是,院子里铺了厚厚的一层,踩上去沙沙作响。
她有些疲倦,便没有立刻去打扫,只想着明日清晨起来再一并清扫。
关上院门前,她最后看了一眼那满地狼藉的落叶。
泥土的气息混着腐叶的味道,是山野最寻常的味道,也是万物归于沉寂,又于沉寂中孕育新生的味道。
就像那些被他们亲手打碎的陶片,沉入人间的土壤,等待着某一次不经意的翻动,重见天日。
她关上门,将喧嚣与记忆一并锁在门外。
屋子里很静,静得能听见木梁在夜寒中收缩时发出的细微声响。
明天,会是个晴天吧。
她想。
该把院子扫干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