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志远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硬板床上。
身上盖着粗布棉被，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他转动僵硬的脖子，打量着周围——这是一间简朴的屋子，白墙青砖，窗明几净。墙角供着一尊太上老君像，香炉里青烟袅袅。窗外传来隐约的钟声和诵经声。
“我这是在......”他挣扎着坐起，浑身骨头像是散了架。
“施主醒了。”门帘掀开，一个十四五岁的小道士端着碗进来。正是昨晚在山门口遇到的那个。“师父说您今日会醒，让小道准备了米粥。”
陈志远这才感到饥肠辘辘。他接过粗陶碗，里面是温热的白粥，还飘着几粒红枣。粥入喉，暖意从胃部扩散到四肢百骸。
“小师傅，我昏迷了多久？这里可是青云观？”他急切地问。
“正是青云观。施主昨夜晕倒在山门外，是师父将您扶进来的。”小道士说话一板一眼，“您昏迷了一夜又半日，现在是正午了。”
正午......也就是说，母亲已经独自在家担惊受怕了一天一夜。陈志远心中一急，就要下床。
“施主且慢。”小道士拦住他，“师父交代，等您醒了，要先去见他。”
“清风道长？”
“正是。”
陈志远强压下心中的焦虑。他知道，见道长才是正事。在小道士的搀扶下，他下了床，穿上鞋——那双鞋穿在他如今苍老的脚上，竟显得有些大。
走出房门，是个清幽的小院。院子里有棵古柏，树干需两人合抱，枝叶虬曲如龙。树下有石桌石凳，一个鹤发童颜的老道士正在练剑。
老道士看起来年过六旬，却精神矍铄，双目炯炯有神。他身着一袭洗得发白的青布道袍，手持一柄木剑，剑随身走，身随剑转，动作行云流水，隐隐有风雷之声。阳光透过柏树叶的缝隙洒在他身上，竟似有淡淡的光晕。
一套剑法练完，老道士收剑而立，气不长出，面不改色。他转过身，目光落在陈志远身上，眉头微微一皱。
“这位施主，”他开口，声音清朗如钟，“身上阴气缠身，怕是招惹了不干净的东西。”
陈志远心中一凛，连忙上前，躬身施礼：“晚辈陈志远，拜见清风道长。求道长救我！”他摘下斗笠，露出那张苍老的脸。
清风道长仔细端详他的面容，又绕着他走了一圈，面色逐渐凝重。“进屋说话。”
三人进了正堂。堂上供奉三清神像，香案上摆放着香炉、烛台、法器等物。清风道长让陈志远坐下，自己则坐在对面的蒲团上。
“将你遇到的事，原原本本说来，不可有半点遗漏。”
陈志远深吸一口气，从三天前在巷口遇到老乞丐开始说起：如何施粥，如何被握住手腕，那股寒意和吸力，老乞丐古怪的笑容和话语，以及第二天醒来后的变化。说到最后，他声音哽咽：“道长，晚辈才二十岁啊......”
清风道长静静听完，闭目沉思片刻，忽然睁开眼，吐出两个字：
“寿鬼。”
“寿鬼？”陈志远和小道士同时出声。
“正是。”清风道长神色严肃，“人死之后，魂魄本该入地府，根据生前善恶判入轮回。但有些横死之人，阳寿未尽，怨气难消，魂魄无法入地府，便会在人间游荡，化作厉鬼。其中有一种，专吸活人阳寿以维持存在，这便是寿鬼。”
小道士倒吸一口凉气：“师父，那陈施主......”
“陈施主被吸走了四十年阳寿。”清风道长看向陈志远，“你原本能活到六十，现在只剩二十年可活。而且，这二十年将以这副衰老之躯度过。”
陈志远如遭雷击，呆坐当场。二十年......他只剩下二十年寿命？而且是以这副六十岁的身体？
“为什么......”他喃喃道，“我明明是在行善......”
清风道长叹息：“寿鬼吸寿，往往选择善良之人。因为善人心地纯净，阳寿精纯，易吸取。而且善人多不设防，容易得手。”他顿了顿，“不过，那寿鬼倒也没有完全灭绝人性。他若吸足百年阳寿，便可重铸鬼体，入地府申冤，再入轮回。他只吸你四十年，想来是不忍心让你立刻死去。”
“不忍心？”陈志远惨笑，“让我以这副模样苟活二十年，生不如死，这就是不忍心？”
“对寿鬼而言，这已是仁慈。”清风道长摇头，“他若狠心些，吸干你的阳寿，你现在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陈志远沉默。他想起老乞丐那双浑浊的眼睛，想起他喝粥时颤抖的手，想起他说“公子真是大善人”时的神情。那眼神中，似乎真有愧疚。
“道长，可有解法？”他急切地问，“阳寿还能夺回吗？”
“难。”清风道长起身，走到香案前，取下一面古铜镜。镜背刻着八卦图案，镜面却模糊不清，像是蒙着一层雾。“但也不是全无希望。”
他将铜镜对准陈志远：“你看。”
陈志远看向镜面。起初什么也看不清，但渐渐地，镜中映出了他的身影——花白的头发，布满皱纹的脸。但诡异的是，在这苍老的身影内部，还有一个模糊的影子。那影子年轻得多，眉目清秀，正是他原本的模样。
“这......”陈志远惊呆了。
“这是‘照魂镜’，能照出魂魄本相。”清风道长解释，“你外表的衰老，是因为阳寿被吸走，导致肉身加速衰老。但你的魂魄依然是二十岁的模样。只要在七七四十九天内夺回阳寿，肉身还能恢复。”
“四十九天......”陈志远计算着，“那寿鬼现在何处？如何夺回阳寿？”
清风道长放下铜镜，掐指推算。他的手指在虚空中点划，口中念念有词，隐约能听到“天干地支”“五行八卦”等词。良久，他睁开眼。
“那寿鬼还在扬州城附近，未出三里之地。因为你与他有了因果联系，在你阳寿未尽之前，他无法远离。”道长眼中闪过精光，“而且，他刚吸了你的阳寿，需要时间炼化。此刻正是他最虚弱的时候。”
“求道长助我！”陈志远跪倒在地，“只要能恢复原状，晚辈愿做牛做马报答！”
清风道长扶起他：“斩妖除魔，本是我辈本分。何况那寿鬼害人在先，理当惩治。”他沉吟片刻，“不过，此事需从长计议。寿鬼虽虚弱，但终究是鬼物，寻常手段伤不了他。”
“师父，用‘五雷符’如何？”小道士跃跃欲试。
“五雷符威力太大，会让他魂飞魄散。”清风道长摇头，“我们不是要灭他，是要逼他交出阳寿。若他魂飞魄散，陈施主的阳寿也就永远拿不回来了。”
陈志远心中焦急：“那该如何是好？”
清风道长走到窗边，望向远山，良久才道：“寿鬼之所以为祸，往往是因为生前有极大冤屈，怨气难消。若能化解他的怨气，或许能让他自愿交出阳寿。”
“化解怨气？”
“对。每个寿鬼背后，都有一段悲惨往事。”道长转身，“今晚，我们就去找他。但在去之前，需要做些准备。”
他吩咐小道士：“玄明，去取朱砂、黄纸、桃木剑、八卦罗盘，还有我房中的那盏‘引魂灯’。”
“是，师父！”小道士玄明领命而去。
陈志远问：“道长，我需要做什么？”
“你什么也不用做，养精蓄锐即可。”清风道长看着他，“今晚必有一场较量，你要有心理准备。见了寿鬼，不可冲动，一切听我指挥。”
陈志远点头。他摸了摸自己满是皱纹的脸，心中五味杂陈。恐惧、愤怒、希望、绝望......各种情绪交织。但他知道，这是唯一的机会。
玄明很快取来了所需物品。清风道长开始画符。他铺开黄纸，用朱砂笔蘸饱了墨，笔走龙蛇，一道道符箓在纸上显现。陈志远在一旁看着，只觉得那些符文玄奥难懂，却隐隐有灵力流动。
画完符，道长又取出八卦罗盘。罗盘古旧，上面的字迹都已模糊，但指针却异常灵敏。道长将一根陈志远的头发绕在指针根部，念动咒语。指针开始剧烈转动，最后指向北方。
“果然在城北。”道长说，“城北多乱葬岗，正是阴魂聚集之地。”
天色渐晚，道观里点起了灯。清风道长让厨房准备了斋饭，三人简单用过。饭后，道长又检查了一遍法器，将画好的符箓分门别类收好。
“陈施主，你可知与鬼物打交道，最忌什么？”道长忽然问。
陈志远摇头。
“最忌恐惧。”道长正色道，“鬼物无形，专攻人心。你越恐惧，它就越强大。相反，你若心怀正气，它便奈何不了你。”他顿了顿，“你昨日施粥，是出于善心。这份善心，便是你最大的依仗。那寿鬼吸你阳寿，本就理亏，在你面前，他先天就弱了一分。”
这番话像是一剂强心针，让陈志远心中稍安。
亥时初刻，三人准备出发。清风道长换上了一件杏黄道袍，背上桃木剑，腰间挂满符袋。玄明提着引魂灯——那是一盏古旧的青铜灯，灯盏中不是油，而是一颗发光的珠子，散发着柔和的白光。
陈志远也换上了一身干净衣服，虽然依然苍老，但精神好了许多。
“走吧。”清风道长推开道观大门。
夜色如墨，星月无光。山风呼啸，吹得道袍猎猎作响。玄明高举引魂灯，白光所照之处，雾气退散，道路清晰。三人沿着山路下行，很快到了山脚。
八卦罗盘的指针一直指向北方。他们沿着官道向北，走了约半个时辰，前方出现了一片荒凉之地。
那是城北乱葬岗。
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能感受到那里的阴森。没有虫鸣，没有鸟叫，只有风声如泣如诉。远远望去，荒冢累累，白骨隐现，点点磷火在黑暗中飘浮，像是无数双眼睛在窥视。
“师父，好重的阴气。”玄明紧了紧手中的灯。
清风道长面色凝重：“此地冤魂不少，那寿鬼选在这里藏身，倒是聪明。”他取出一张符箓，贴在陈志远背上，“这是‘隐阳符’，能暂时隐藏你的阳气，免得打草惊蛇。”
三人踏入乱葬岗。
脚下是松软的泥土，混杂着碎骨和腐朽的棺木。每走一步，都发出“嘎吱”的声响。引魂灯的光芒只能照亮丈许范围，再远处便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黑暗中，似乎有影子在晃动，有低语在回响。
“别回头。”清风道长低声说，“一直往前走。”
陈志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紧紧跟着道长，手心里全是汗。周围的气温越来越低，呵气成霜。他感到有无数的眼睛在盯着自己，那种被窥视的感觉让人毛骨悚然。
忽然，罗盘的指针剧烈颤动起来。
“就在前面。”清风道长停下脚步。
前方不远处，有棵枯死的老槐树。树干扭曲如鬼爪，枝丫光秃秃地指向天空。树下，一个佝偻的身影背对他们坐着，一动不动。
正是那个老乞丐。
不，现在已经不能叫“老乞丐”了。借着引魂灯的光芒，陈志远看得清楚——那人的头发变黑了许多，脸上的皱纹也浅了，看起来像是五十来岁的样子。他正在对着月光吞吐着什么，一股灰白色的气息从口中喷出，又被吸回。
“他在炼化阳寿。”清风道长沉声道。
陈志远看着那个身影，想起三天前他奄奄一息的样子，想起自己那碗热粥，想起手腕上的寒意。愤怒和恐惧交织，他浑身颤抖。
清风道长按住他的肩膀：“冷静。记住我说的话。”
道长上前一步，朗声道：“无量天尊！那位道友，可否一叙？”
枯树下的身影猛然一震。
他缓缓转过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