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是那种黏稠的、没有边际的黑暗,仿佛沉在深不见底的水渊。偶尔有些破碎的光影闪过:碗扣香炉的“哐当”巨响,老乞丐(山神)锐利如电的眼神,石碑爆发的刺目金光,还有掌心割裂时灼热的痛楚和生命被抽离的冰冷空虚……
这些光影交织、旋转,最终被一阵持续而温和的苦涩药味慢慢驱散。
清玄艰难地掀开仿佛有千斤重的眼皮。视线先是模糊一片,只能辨认出头顶熟悉而陈旧的床帐纹路,还有从糊窗的绵纸透进来的、略显苍白的晨光。身上盖着的薄被带着阳光晒过的干燥气息,却压不住从骨头缝里透出的虚弱和酸痛。每一处关节都像生了锈,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隐隐的钝痛。
他试图动一动手指,指尖传来纱布包裹的触感,以及伤口愈合时那种细微的麻痒。记忆潮水般涌回,他猛地想坐起来,却只是让脑袋一阵眩晕,眼前发黑,不得不重新跌回枕上,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醒了?”一个苍老而温和的声音在床边响起。
清玄费力地转过头,看到师傅清虚道长正坐在床边的矮凳上,手里端着一只冒着热气的陶碗。师傅的脸色比他昏迷前更加灰败,眼窝深陷,但眼神却异常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安然。他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旧道袍,身形瘦削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师……傅……”清玄开口,声音嘶哑得像是破锣,喉咙干涩发痛。
“别急着说话,先把药喝了。”清虚道长用勺子舀起一勺黑褐色的药汁,轻轻吹了吹,递到清玄嘴边。药味极其苦涩,还混杂着一些清玄不熟悉的、略带腥气的药材味道。
清玄顺从地喝下。温热的药液滑过喉咙,带来一丝暖意,却也让他更加清晰地感受到身体的空虚。他缓了几口气,积聚起一点力气,急切地问道:“师傅……山……石碑……碗……”
“地脉稳住了,”清虚道长知道他最关心什么,一边继续喂药,一边缓缓说道,“你昏睡了三日。这三日,山里很平静,没有地动,没有异响。镇山石碑,应该是起效了。”
清玄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紧绷的心弦松了一刹。但他立刻又想起了什么,眼神投向房门的方向,仿佛想穿透墙壁看到前殿的香炉。
“碗……我拿下来了,可是……”他记得碗上那道狰狞的裂缝。
“碗在为师这里。”清虚道长放下已经空了的药碗,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正是那只豁口、且带着一道贯穿裂纹的“纳元碗”。它被仔细地擦拭过,虽然陈旧破损,却不再显得污秽。“裂缝仍在,而且……为师感受不到山神留下的任何气息了。契约,确实是断了。香炉虽然能重新燃香,但那种‘活’气,那种与山川隐隐共鸣的感觉,已经没了。”
清玄的目光落在碗的裂缝上,那裂纹像一道丑陋的伤疤,也刻在他的心上。喜悦还未升起,便已被更深的沉郁取代。灾难暂时避免了,但根源未除,生机已断。
“师傅,您的身体……”清玄看着师傅枯槁的容颜,心头一紧。山神的灵气滋养已断,师傅他……
清虚道长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一个平静到近乎淡漠的笑容:“为师这副皮囊,早就该归于尘土了。如今不过是时辰将到而已。能在走之前,看到你醒悟,看到道观暂免倾覆,已然是幸事。”
“醒悟?”清玄咀嚼着这两个字,羞愧如潮水般淹没了他。他挣扎着,用还能动的左手撑起一点身子,不顾虚弱,朝着师傅的方向,额头重重磕在床板上,“弟子愚钝!弟子眼瞎心盲!不识真神,不敬天地,只知计较铜臭,逞一时之气,险些酿成滔天大祸!弟子……弟子罪该万死!”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未能擦净的尘土痕迹,在他苍白消瘦的脸上冲出沟壑。
清虚道长没有立刻扶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痛哭忏悔。等他的哭声渐渐变为压抑的抽噎,老人才伸出手,轻轻按在他的肩头。那手掌枯瘦,却带着一种沉稳的力量。
“痴儿,起来吧。”清虚道长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却也有一丝释然,“此祸之起,根源有三。”
“其一,在你。你自小聪敏,打理观务勤勉,这是你的长处。但你将这份勤勉,过多地用在了维持香火表象、计较钱财得失之上。你读经,是为了念给香客听;你洒扫,是为了让道观‘看起来’清净。你可曾真正静下心来,体会过‘道法自然’中‘自然’二字?可曾用一颗慈悲心,去看待观前那‘污秽’之下的本质?修道修心,你的心,被‘得失’二字蒙蔽太久了。赶走山神,看似是一时冲动,实则是你长久以来心态的必然。”
清玄伏在床上,浑身颤抖,师傅的话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将他内心最不愿承认的虚荣与短视层层剥开,鲜血淋漓。
“其二,”清虚道长停顿了一下,声音更低,更沉,“在为师。”
清玄惊愕地抬头。
“为师明知山神身份,知其重要,却因一己私心——贪恋他灵气续命,苟延残喘——而迟迟未将真相告知于你。总想着等你再大些,心性再稳些,或者……等为师我真的到了最后一刻再说。此乃隐瞒之过,亦是自私之过。若我早些坦言,你便不至于视山神为寻常乞丐,或许……或许能多一份敬畏,少一份轻慢。为师将你护在观中,不让你沾染太多世俗,本意是让你清净修行,却未曾想,也隔绝了你体悟世间百态、修炼一颗包容慈悲心的机会。这是我的失职。”
“不!师傅,您别这么说!是弟子愚笨,是弟子……”清玄泣不成声。
“其三,”清虚道长没有理会他的辩解,继续道,目光望向窗外苍茫的山色,“或许,也在天意。百年契约,本就是一种微妙的平衡。山神以乞丐相修行,是磨砺,又何尝不是一种考验?考验道观后继者的眼力与心性。你未能通过这场考验,契约断裂,或许也是某种定数。只是这定数带来的代价,太过沉重,需要你来背负了。”
房间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清玄压抑的啜泣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
“师傅……我……我该怎么办?”良久,清玄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不再仅仅是惶恐和悔恨,多了些茫然,以及一丝寻求方向的渴望。
“怎么办?”清虚道长看着他,缓缓道,“你已付出了代价,半生精气。但这代价,买来的是道观的暂时安稳,是山下百姓的平安,却买不回山神的信任,也补不上你道心的缺失。”
“道心缺失,需以漫长岁月、以切实言行,一点一滴去修补、去重塑。从今日起,你须得学着,用新的眼睛,去看这座山,看这座观,看这山下的人间。”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了脚步声,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有些迟疑地在门外响起:“清虚道长?清玄小师父在吗?”
是镇上一个相熟的村民。
清虚道长示意清玄躺好,自己起身去开门。来人是镇上的赵木匠,脸上带着些歉意和不安。
“道长,小师父身体可好些了?”赵木匠探头看了看屋内,压低声音,“王员外家昨日派人来传话了,说……说他们家老太太托梦,觉得在山上办法事不甚安稳,那水陆道场,暂时……暂时就不做了。之前给的定金……说是就当捐给道观的香油钱,不用退了。”赵木匠搓着手,眼神躲闪,“员外家管事还说,近日山上似乎不太平,让他们家老爷心绪不宁……所以……”
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王员外听说了观里“不干净”,清玄一夜白头昏迷的传闻,吓得取消了法事,连定金都不敢要回,生怕沾染晦气。
清虚道长神色如常,甚至微微颔首:“有劳赵施主传话。贫道知晓了,一切随缘。”
送走赵木匠,关上门,屋内的空气似乎更凝滞了。观中最大的一笔预期收入,就此落空。本就拮据的日子,雪上加霜。
清玄躺在床上,听着这一切,心中却没有想象中的惊慌或愤怒。王员外的反应,在意料之中。他甚至觉得,这或许也是对他之前过于看重这笔钱财的一种反讽和惩罚。
“看到了吗?”清虚道长回到床边坐下,“香火钱,来去皆不由人。执着于此,便是烦恼根。如今生计困顿,正是你磨练之始。”
数日后,清玄勉强能下床走动。他揽镜自照,镜中人让他怔然许久。原本乌黑柔亮的头发,如今两鬓乃至额前,已是一片刺眼的霜白,剩余的黑发也失去了光泽,枯燥如草。面容清减了不止一圈,脸色苍白中透着虚弱的黄气,眼角的细纹深刻了不少。原本那双明亮却带着焦躁的眼睛,此刻沉寂了下去,像是两潭深水,映不出多少波澜,却似乎能容纳更多东西。
十八岁的少年,外貌已骤然跨入了早衰的门槛。但奇异的是,这外表的沧桑,反而让他原本略显跳脱的气质沉淀下来,有了几分与其年纪不符的沉静。
他开始重新打理道观。动作缓慢却稳当,不再像以前那样带着赶工般的急躁。他仔细清扫每一个角落,为师傅煎药,擦拭神像时,动作格外轻柔。他不再每天眼巴巴地望着山道等待香客,而是更多时间坐在中庭老柏树下,静静地看着云聚云散,听着风声过耳。
但生计问题迫在眉睫。师傅的药不能断,米缸即将见底。
这一日清晨,清玄换上一身最干净(却也打了好几个补丁)的道袍,将满头白发用木簪仔细束好。他走到师傅静室门前,恭敬地说:“师傅,我今日下山一趟。”
清虚道长在门内应了一声:“去吧。带上笔墨,还有你那套卦签。”
清玄依言,将一个简陋的布袋搭在肩上,里面装着劣质的黄纸、墨锭、一支秃笔,还有一套他自己削制、刻着简单卦象的竹签。布袋的一角,小心翼翼地用软布包着那只裂纹的纳元碗——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带上它,只是觉得,应该带着。
他第一次不是为了采买或迎客,而是为了“谋生”,踏上了下山的路。
青石镇依山而建,不算繁华,但平日里也算热闹。清玄在镇口一株大柳树下,找了块干净的青石板,铺开一张写着“代写书信、测字问卦”的粗纸,将笔墨卦签摆好,然后便静静地坐在了旁边。
起初,无人问津。镇民们来来往往,有些认识他的,看到他满头白发、容颜憔悴的样子,都吃了一惊,远远指指点点,低声议论着清风观小道士一夜白头的怪事,眼神里有好奇,有同情,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避讳。
清玄垂着眼,并不去迎视那些目光。他心中有些窘迫,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比起山崩观毁、数百人命悬一线的恐惧,这点难堪又算得了什么?
晌午过后,一个挑着菜担的老农在他摊前歇脚,瞅了他半天,忽然叹口气:“小师父,你这字,真能写?”
清玄抬起头,温和地答:“老伯要写什么?”
“给……给我在县里做学徒的儿子捎个信,告诉他家里都好,让他安心学艺,别惦记。”老农搓着粗糙的手,有些不好意思,“我……我不识字,镇里刘秀才那儿……要五个铜板呢。”
清玄点点头:“老伯请说,我给您写。”
他研墨,铺纸,提笔。笔是秃笔,纸是糙纸,但他的字写得端正认真,一笔一划,力透纸背,将老农那些絮叨的、充满土腥味的牵挂,转化成朴素的文字。写完后,他轻轻吹干墨迹,仔细折好,递给老农。
“多谢小师父!多少钱?”老农感激地问。
清玄想了想,摇了摇头:“老伯第一个光顾,不收钱。只盼您儿子早日学成归来。”
老农千恩万谢地走了。过了一会儿,又有一个妇人扭扭捏捏地过来,想问问走失的母鸡可能去了哪个方向;一个货郎想测测下次出门的吉凶;一个母亲想给新生的孩子讨个吉利的名字……
清玄一一应对。问卦,他不再像以前在观里对着香客时,总想说出些玄之又玄、显得高深的话来。他仔细听着对方的担忧和诉求,结合卦象,说的都是些平实的话语:“母鸡或许去了东边柴草垛,仔细找找。”“往南行路,谨慎即可,无大碍。”“孩子取名,贵在平安康健,不如从‘安’、‘宁’二字中取意。”
他不再计较对方给不给钱,给多给少。有时几个铜板,有时一把自家种的青菜,有时甚至只是一句感谢。他都安然收下,或温言谢绝。
夕阳西下,他收拾摊子。布袋里多了十几个铜板,一把有些蔫了的青菜,还有镇上李寡妇硬塞给他的两个还温热的杂面馍馍。
走在回山的路上,清玄的脚步很慢。身体依旧虚弱,但心头那种空落落的、悬浮着的感觉,似乎被这一日的人间烟火气,稍微压实了一些。
他忽然想起白日里,那个询问母鸡下落的妇人,絮絮叨叨说起家中琐事、妯娌矛盾时的愁苦面容;想起货郎说起走南闯北、家中老母无人照料的无奈;想起老农说起儿子时,那浑浊眼中闪烁的微光。
这些人,这些事,这些最寻常的悲喜烦忧,是他以前在观中高高在上地接受香客跪拜时,从未真正倾听和感受过的。
“道在寻常……”
他低声咀嚼着这四个字,仿佛第一次触摸到它真实的温度。
回到观中,他将青菜和馍馍交给师傅,把铜板仔细收好。夜色降临,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早早上床休息以节省灯油,而是点起一盏如豆的油灯,坐在桌前,翻开了师傅早年给他、他却从未认真读进去的一本《道德经》。
灯火摇曳,映着他早生的华发和沉静的侧脸。
窗外,山风过林,明月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