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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光阴,在苏州城流转得不动声色。

清明已过,谷雨将至,空气里漫开潮湿的暖意。柳絮如雪,终日纷纷扬扬,落在青瓦上、河面上、行人的肩头。陈记杂货铺的生意照旧不温不火,每日晨开暮合,算盘珠的脆响与顾客的寒暄交织成最寻常的市井乐章。

只是秀娘夜间盘账时,指尖抚过账簿上那笔空悬的“十五两”,总会微微一顿。钱匣比往年这时候轻了许多,开春该进的新货迟迟未到——陈望说再等等,等下一批货款回笼,可秀娘知道,那十五两本是最关键的周转钱。

“当家的,李掌柜那边又来催了。”这日傍晚打烊后,秀娘合上账本,声音尽量放得平缓,“说若是月底前还不去进货,开春定的那批景德镇瓷碗就让给别家了。”

陈望正蹲在后院修补漏雨的瓦缸。谷雨前后的雨水最是恼人,去年霉雨季屋里到处摆盆接水的景象还历历在目。他手里的桐油灰抹得仔细,闻言头也不抬:“瓷碗的事我再想办法,实在不成,先把库房里那套旧的拿出来卖,虽不是时兴花样,胜在厚实耐用。”

秀娘走到门边,看着丈夫弓着的背影。暮色给他周身镀了层毛茸茸的金边,这个与她相伴八年的男人,肩背依然宽厚,只是鬓角已悄悄钻出几根白发。她想起新婚时,陈望在破旧的老屋里对她承诺:“秀娘,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那时候他们连张像样的床都没有,睡的是门板搭的铺,可心里满是希望。

“你呀,”秀娘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心里装着天下人,唯独装不下自己。”她转身去灶房热饭,锅里是中午的剩粥,切几片咸菜,再蒸个鸡蛋羹给阿宁——孩子正在长身体,不能亏着。

陈望补好瓦缸,洗净手,却没急着进屋。他走到院墙角,那里蜷着只黄白相间的流浪猫,是去年冬天秀娘捡回来的,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如今养得毛色油亮,见陈望来,亲昵地蹭他的裤脚。

“明日给你搭个窝棚,”陈望挠着猫下巴,低声说,“雨季来了,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猫“喵呜”一声,琥珀色的眼睛在暮色中亮晶晶的。

夜色完全降临时,一家人围坐在小方桌旁吃饭。阿宁叽叽喳喳说着私塾里的趣事,哪个同窗背书时打了瞌睡,哪个先生的长衫破了个洞自己却没发现。昏黄的油灯映着她红扑扑的小脸,秀娘不时给她夹菜,眼神柔软。

这是最平凡的幸福,陈望想。不需要大富大贵,一家人齐齐整整,有瓦遮头,有饭可食,便是最好的日子。至于那十五两银子——他扒了口粥,咸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若真救了一家人性命,值了。

然而世事的转折,往往发生在最不经意的时刻。

谷雨前一日,陈望照例去码头鱼市采买。秀娘说阿宁最近念书辛苦,该炖条鲜鱼补补脑子。清晨的码头永远是一天中最鲜活的模样:漕船密集如林,桅杆刺破青灰色天空;脚夫们赤着上身扛货,古铜色的背脊在晨光中油亮;鱼贩的吆喝声、买主的讨价声、船老大的号子声,混着鱼腥与水汽,蒸腾出独属于水码头的喧腾。

陈望在熟悉的鱼摊前蹲下,手指翻检着木盆里还在蹦跳的鲫鱼。“陈老板,今日的鱼鲜着呢,刚起水!”鱼贩老张咧着嘴笑,露出被烟叶熏黄的牙。

正挑着,一阵风从河面刮来,裹挟着更浓重的鱼腥,还有隐约的酒气与笑闹声。陈望下意识抬头,目光掠过码头边那排低矮的食肆——都是做船工、脚夫生意的小馆子,门面简陋,但饭菜实在,价钱也公道。

他的目光在其中一家的窗口定住了。

那是间叫“悦来”的小酒馆,窗扉半开,能看见里面油腻的方桌和长条凳。此刻桌前围坐着三人:一个壮实汉子,一个妇人,还有个五六岁的女孩。汉子举着粗陶碗,正仰头灌酒,喉结剧烈滚动;妇人夹了块肥腻的猪头肉,塞进女孩碗里;女孩埋头吃得欢,两条小辫子随着咀嚼一翘一翘。

陈望手里的鱼滑回了木盆,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的袖口。

他看见了妇人的侧脸——额角有道新鲜的疤痕,正是磕头留下的伤口结了痂。他看见了女孩的衣裳——虽然换了一身干净的碎花布衫,但那双眼睛,那低头扒饭时习惯性蜷缩肩膀的姿态,与十日前一模一样。

还有汉子手中把玩的那锭银子。酒馆昏暗的光线下,银锭翻动时,侧面那道浅浅的划痕一闪而过。

陈望的呼吸停了。

“陈老板?陈老板?”老张连唤了两声,见陈望直勾勾盯着酒馆方向,脸色白得吓人,也顺着望去,“哟,那家子看着面生,不像码头常客。听说是前几日来的,租了刘麻子家的后院,男人像是做力气活的……”

老张后面的话陈望听不清了。他耳朵里嗡嗡作响,像有千万只蜜蜂在同时振翅。血液冲上头顶,又在瞬间褪去,手脚冰凉。眼前酒馆里的画面开始晃动、重叠——妇人磕头时额头的血、女孩皴裂的手、那声声泣血的哀求,与此刻汉子畅快的大笑、妇人油光满面的脸、女孩啃着猪蹄的满足表情,交织成尖锐的讽刺。

“——那陈老板怕不是个痴的?”汉子的声音穿透嘈杂飘来,带着醉醺醺的得意,“一骗一个准!十五两啊,够咱们快活半个月了!”

妇人的笑声像钝刀刮过石板:“小声点!不过话说回来,那人真是傻,连咱们住哪都不问,银子说给就给了。”

“问了又怎的?咱们明日就搬,去杭州城,照样有这等傻子……”

陈望的手指蜷了起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但比不上心口那股灼烧般的痛。他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那个一辈子老实巴交的货郎,在病榻上握着他的手说:“望儿,记住,人活一世,可以穷,可以苦,但不能丢了良心。见人落难,能搭把手就搭把手,莫欺落难人……”

莫欺落难人。

可若那落难是假的呢?若那泣血哀求是演的呢?若那孩子的饥饿、妇人的绝望、一家人的走投无路,全是精心设计的骗局呢?

陈望站了起来。动作太猛,带翻了身后的竹凳,“哐当”一声响。老张吓了一跳:“陈老板,您这是……”

“没事。”陈望听见自己的声音,陌生得不像自己的,干涩嘶哑,“鱼先放着,我一会儿来取。”

他朝酒馆走去。脚步起初是虚浮的,深一脚浅一脚,踩在码头的烂泥地里,溅起的污水弄脏了裤脚。越走越快,越走越急,到最后几乎是小跑。风在耳边呼啸,混杂着酒馆里猜拳行令的喧闹、骗子一家刺耳的笑、还有他自己越来越响的心跳——

他要问个明白。

他要揪着那汉子的衣领,问他知不知道那十五两银子是阿宁的束修、是杂货铺的周转、是一家人省吃俭用攒下的希望。

他要指着那妇人的鼻子,问她跪在街头磕头时,可曾有过一丝愧疚。

他要看着那孩子的眼睛,问她吃着用骗来的钱买的猪蹄时,可还记得那个给她麦芽糖的婶娘。

酒馆的门就在眼前。油腻的门帘被油烟熏成黑黄色,缝隙里漏出浑浊的光和更浓的酒肉气。陈望的手伸向门帘,指尖颤抖——

“当家的!”

一声急唤,像冰水兜头浇下。

秀娘不知何时追来了,气喘吁吁,发髻都有些松散。她死死拉住陈望的手臂,那力道大得惊人,指甲几乎掐进他肉里。“回去。”她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跟我回去。”

陈望红着眼回头:“秀娘,他们——”

“我知道。”秀娘打断他,目光扫过酒馆窗户,里面那一家三口还在吃喝说笑,浑然不觉窗外风波。她拽着陈望往后退,一步步退离那扇门,退离那些笑声,退到码头的阴影里。

“钱已经给了,”秀娘的声音在嘈杂的背景中异常清晰,“就算你现在冲进去,把钱讨回来,也换不回他们的良心。他们或许会认错,会求饶,甚至可能把钱还你——但然后呢?他们转头就会去下一个地方,骗下一个‘陈老板’。”

陈望的胸膛剧烈起伏,他想反驳,却张不开口。

“咱们行善,是为求个心安。”秀娘松开手,轻轻抚平丈夫被自己抓皱的衣袖,动作温柔,像在安抚受伤的孩童,“他们行骗,是为求个快活。本就是两路人,何必非要纠缠?你今日若闹开了,不过是让码头多一桩谈资,让看客多一场热闹。于你,于他们,于这世道,有何益处?”

河风拂来,带着水腥气和远处船家的渔歌。陈望慢慢冷静下来,那股冲顶的怒火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深沉的疲惫,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凉。

是啊,有何益处?

他就算要回银子,也抹不去这十日来的担忧与期盼,抹不去得知真相时的刺痛。那一家骗子,或许会暂时收敛,但迟早会重操旧业。而这码头上来往的芸芸众生,大多只会把这当作茶余饭后的笑谈:“听说了吗?陈记杂货铺的老板被人骗了十五两!”“啧啧,我就说那对母女不像好人……”

“走吧。”秀娘轻声说,“阿宁还在家等着呢。我买了豆腐,晚上给你做麻婆豆腐,你最爱吃的。”

陈望最后看了一眼酒馆。窗内,汉子又斟满了一碗酒,妇人正给女孩擦嘴,灯光映着他们餍足的脸。然后他转过身,跟着秀娘,一步步走入渐浓的暮色。

回去的路上,两人都没说话。青石板路被夕阳染成暖橙色,放工的匠人、收摊的小贩、归家的妇人,从他们身边匆匆走过。苏州城的夜晚即将来临,酒肆挂起灯笼,勾栏飘出丝竹声,这是一座永远繁华、永远忙碌的城,个人的悲喜在其中渺小如尘埃。

快到家时,陈望忽然开口:“秀娘,我是不是真的很傻?”

秀娘停下脚步,在巷口昏黄的灯笼光下凝视丈夫的脸。这张脸上有岁月刻下的风霜,有生活磨出的粗粝,但那双眼睛——此刻盛满困惑与失落的眼睛——依然清澈见底,像从未被污浊世故浸染过。

“你不是傻,”秀娘伸手,轻轻拂去他肩头不知何时落上的柳絮,“你只是……心里还住着那个相信‘人之初,性本善’的孩子。”

她顿了顿,声音更柔:“这世道,很多人走着走着就把那孩子弄丢了。你没有丢,这是你的福气,不是傻气。”

陈望怔怔看着她,忽然眼眶发热。他急忙别过脸,假装去看巷口那株老槐树。暮春的槐花开得正盛,一簇簇洁白如雪,香气清甜,在晚风中静静飘散。

当晚,陈望吃了两碗饭。秀娘做的麻婆豆腐确实香辣开胃,阿宁叽叽喳喳说着私塾里新学的诗句,油灯的光晕温柔笼罩着小小方桌。一切仿佛如常,只有陈望偶尔走神时,眼底会掠过一丝阴影。

夜深人静,秀娘已睡熟。陈望披衣起身,轻轻推开后门。院子里的猫窝在他新搭的窝棚里,听见动静,探头“喵”了一声。陈望蹲下身,摸了摸猫头,抬头望向夜空。

没有月亮,星河却格外璀璨。千年如一的星光洒下来,照着苏州城的万家灯火,照着运河上夜航的船只,也照着城南某间客栈里,那对即将启程前往杭州的骗子夫妻。

他们或许正在收拾行囊,计算着十五两银子还能挥霍多久。他们或许会谈论下一个目标,下一个“陈老板”。他们或许,在某个瞬间,也会想起那个毫不犹豫掏出所有银两的杂货铺老板,心里闪过一丝异样——但那丝异样很快会被对未来的盘算淹没。

陈望望着星空,忽然想起父亲还说过另一句话:“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他不知道这报应是何时,以何种方式。他只是深吸一口夜凉如水的空气,告诉自己:明日太阳照常升起,杂货铺照常开门,日子照常要过。至于那十五两银子,就当是捐给了一座看不见的庙,拜了一尊虚无的佛。

至少,他每晚能睡得安稳。

至少,阿宁看着父亲的眼睛时,看到的依然是澄澈的光。

至少,秀娘不必担心她的丈夫,有一天会变成那种在酒馆里嘲笑“傻子”的人。

猫又“喵”了一声,蹭了蹭他的手掌。陈望收回目光,轻轻关上后门。门轴转动的声音在静夜里格外清晰,像为这一天画上了句点。

而远处运河上,夜航船的灯火明明灭灭,像流萤,像星辰,像这人世间无数明明暗暗的心事,顺水而下,不知流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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