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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过年来,苏州城的春天来得迟,走得却急。

仿佛昨日还能见枝头残雪,转眼间,绵密的雨便笼罩了天地。黄梅时节家家雨,这话在康熙年间的江南,真实得让人喘不过气。檐雨从四月初开始滴答,到了五月,已串成一道永不断线的珠帘,整日整夜地敲打着青瓦、石板、乌篷船的篷顶。

阊门外的青石街终日湿漉漉的,行人踩着积水匆匆而过,油纸伞的颜色在雨雾中晕染开来,像一幅褪了色的水墨画。陈记杂货铺的生意淡了许多——这种天气,除非必要,谁愿意出门采买?货架上不少货物开始泛潮,秀娘每日都要仔细擦拭,还得在墙角摆上生石灰吸湿,空气里总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霉味与石灰粉混合的古怪气息。

陈望坐在柜台后,手里拿着本旧账册,目光却飘向门外雨幕。那场十五两银子的骗局已过去一年,时间像水底的泥沙,渐渐将当时尖锐的痛楚掩埋。只是偶尔,在类似这样潮湿沉闷的午后,记忆会不受控制地浮起——妇人磕头时额头的血、酒馆里汉子得意的大笑、秀娘拉住他时指尖的微颤。

“当家的,”秀娘从里间出来,手里捧着个陶罐,“这罐虾酱怕是坏了,你闻闻。”

陈望凑近嗅了嗅,一股刺鼻的酸腐气直冲脑门。他苦笑着摇头:“倒了吧,可惜了,还是年前王阿婆自家晒的。”

“这雨再下下去,不知还要糟蹋多少东西。”秀娘叹息着将陶罐搁到一旁,转身去检查米缸。缸底铺的干草已经泛潮,她蹙眉用手捻了捻,“米也得赶紧吃,不然该生虫了。”

这就是小门小户的艰难。没有深宅大院的仓廪,没有富贵人家的余裕,一场连绵阴雨,便可能让半年的积蓄打了水漂。陈望起身,走到门口望着天。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屋脊,雨丝斜斜地织成密网,远处运河的水位肉眼可见地涨高了,混黄的河水几乎要漫上石阶。

“我去码头看看。”陈望忽然说,“这雨下了一个月,漕运该停了,说不定能便宜收些压仓货。”

秀娘欲言又止。她知道丈夫心里那根“善”的弦从未真正松懈,只是经过上次教训,绷上了三分审慎的壳。她最终只是点点头:“带上伞,早些回来。”

陈望应了声,从门后取了那把用了多年的油纸伞。竹骨有些松了,撑开时“咔”一声轻响。他走入雨幕,深蓝色粗布衣袍的下摆很快被溅起的雨水打湿,变成更深的靛青。

码头的景象比街上更萧索。

往日桅杆如林的河面,此刻空了大半。仅存的几艘漕船紧紧挨着码头,缆绳在风浪中绷得笔直。脚夫们聚在窝棚里避雨,破席子搭的棚顶漏着水,地上东一摊西一摊的积水倒映着灰蒙蒙的天光。鱼市早散了,鱼贩老张的摊位空着,只剩几个破木盆在雨中飘摇。

陈望撑着伞沿着河岸慢慢走。雨点砸在伞面上,发出密集的鼓点声。他其实没什么明确目标,只是在家里闷得慌,想出来透透气——虽然外头的空气也是湿漉漉沉甸甸的,吸进肺里像堵了团棉花。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哭声。

起初以为是错觉,雨声太大,掩盖了太多声音。但那哭声断断续续,像受伤野兽的哀鸣,执着地穿透雨幕钻进耳朵。陈望循声望去,在码头最偏僻的角落,一个中年男人瘫坐在泥水里,身边堆着十几匹用防雨油布盖着的货物。

男人约莫四十岁,面孔被风雨和泪水冲刷得模糊。他穿着一身半旧的绸衫,此刻已湿透紧贴在身上,更显出瘦削的身形。他哭得毫无形象,肩膀剧烈耸动,双手深深插进泥水里,仿佛想从大地中抠出什么救命的东西。

陈望走近了,才看清油布边缘露出的布料——是棉布,上好的松江棉布,但靠近地面的部分已浸出深色的水渍,边缘处隐约可见斑斑点点的霉迹。

“这位大哥,你这是……”陈望蹲下身,伞往男人那边倾了倾。

男人抬起泪眼,那是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绝望深得让人心惊。“完了……全完了……”他语无伦次,“十船布啊……我从松江运来的十船棉布……这雨……这该死的雨……”

他断断续续的叙述中,陈望拼凑出了事情原委:男人叫王安福,松江府人士,祖辈三代做布匹生意。今年开春,他押上全部家当,从松江收了十船上好的三梭棉布,走漕运来苏州贩卖。原本算准了时间,赶在梅雨前到埠,能卖个好价钱。谁知今年漕运不畅,河道上耽搁了半个月,偏又遇上这百年不遇的绵雨——布匹在船舱里闷着,受潮发霉,等运到苏州码头,十船布已毁了七八成。

“我找遍了苏州城的布庄,没人肯要这些霉布……”王安福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他们说,松江布是好,可发了霉就只能当抹布,连穷人家都嫌晦气……船租还没付,船老大扣了我两船布抵债,剩下的……剩下的我只能扔进江里,可这是我全部的家当啊!我家里还有七十老母,三个娃娃等着吃饭……”

他说着又要哭,却连眼泪都流不干了,只是干嚎,那声音比哭更凄厉。

陈望静静听着,目光落在那堆棉布上。他掀开油布一角,更浓的霉味扑鼻而来。布料边缘的霉斑像绝望的苔藓,深深浅浅爬满了原本洁白柔软的棉布。但陈望仔细看时,却发现了别的东西——

这布织得极密。松江三梭布的名声他听说过,一匹布要经过三次投梭,经纬交织细密如纸,染出的颜色也格外鲜亮持久。眼下这些布虽生了霉,但布料本身的质地仍在,织法工整,染的靛蓝色虽被水渍晕开,却能看出当初是用了上好的蓝靛。

而且霉斑大多只在边缘。想来是堆放在船舱外围的布匹受潮严重,中间的可能还有救。

“大哥,你这布,打算怎么处置?”陈望问。

王安福惨然一笑:“还能怎么处置?雇人扔江里还得花工钱,就堆在这儿,等雨停了,一把火烧了干净!”他说着,忽然抓住陈望的衣袖,眼神癫狂,“这位兄弟,你要布吗?便宜卖你!不,白送!只要你能帮我葬了这些布,别让它们曝尸荒野似的躺在这儿丢人现眼……”

陈望沉默了很久。雨声哗哗,码头上零星几个行人都躲得远远的,朝这边投来或同情或麻木的一瞥。他在心里飞快盘算:这些布若真能处理干净,哪怕按次布的价格卖,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但风险极大——霉斑可能已渗入纤维,晒干了也留痕迹;就算能处理,要花多少人工时间?卖不卖得出去?

还有秀娘。家里刚被骗走十五两,如今又要掏钱买一堆“废布”,她会怎么想?邻居们会怎么嘲笑?

可眼前这个王安福,他那双绝望的眼睛太真了。真得像一年前那个磕头的妇人——但又有不同。妇人的绝望里有种刻意的表演,而王安福的绝望,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是家业将倾、走投无路的人才会有的,连哭都哭不痛快的窒息感。

“这些布,我全要了。”陈望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让他自己都惊讶,“你说个价。”

王安福愣住了,像没听懂:“兄、兄弟,你说什么?”

“我说,这些布我买了。”陈望重复一遍,“你开个价,合适我就掏钱。”

“可……可这都是霉布啊!”王安福急道,“你看清楚,发了霉的,不值钱了!”

“我知道。”陈望蹲下身,仔细翻看几匹布的内层,“霉是霉了,但布还是好布。这样,五十两银子,连布带这些油布,我全要了。你要是觉得亏,咱们再商量。”

“五十两……”王安福喃喃重复,忽然又哭起来,这次是喜极而泣,“不亏!不亏!兄弟,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这布当初进价都要二百两一船,如今……如今能收回五十两,我就能付清船租,还能剩点路费回家……”

他从泥水里爬起来,对着陈望就要磕头。陈望连忙扶住:“别,交易而已。你这布有多少匹?我得找车来拉。”

最后清点下来,完好的布有三十七匹,霉损较轻的二十匹,严重霉烂的八匹——这些陈望没要,让王安福自行处置。他冒雨跑回家,秀娘见他浑身湿透回来,正要数落,听见他说要五十两银子买霉布,手里的抹布“啪”掉在了地上。

“当家的,你……你说什么?”秀娘以为自己听错了。

陈望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一五一十说了码头的见闻。秀娘听完,久久不语。她转身走进里屋,片刻后出来,手里捧着个桐木小匣。打开,里面是用红布层层包裹的银两——五锭十两的官银,白花花晃人眼。

“这是阿宁的嫁妆。”秀娘的声音很轻,“本想着再攒两年,给她打套像样的头面。这是翻修屋顶的钱,后屋那漏处越来越大。这是……这是以防万一,谁有个头疼脑热,请医抓药的钱。”

她每说一句,陈望的心就沉一分。但他没有打断,只是静静听着。

秀娘说完,将银子推到他面前:“拿去吧。”

“秀娘,我……”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秀娘抬眼看他,眼睛里没有责备,只有深沉的温柔,“你怕这王安福又是骗子,怕这些布真成了废品,怕咱们这个家经不起再一场折腾。可你还是想帮,对不对?”

陈望点头,喉咙发紧。

“那就帮。”秀娘将银子塞进他手里,那双手温暖而坚定,“上次那十五两,我拦过你。这次我不拦。不是因为我相信这布一定能赚钱,而是因为——我相信你。”

她顿了顿,声音更柔:“我的丈夫,不是个见人落难能袖手旁观的人。若是,当年我爹病重,你也不会掏空家底请大夫,我也不会嫁给你。这五十两,就当是买咱们的心安。赚了,是老天爷开眼;亏了,咱们重新攒就是。人活着,不能光算计得失,还得对得起良心。”

陈望握着那袋还带着妻子体温的银子,眼眶热得厉害。他重重点头,转身又冲进雨里。

交易进行得很顺利。王安福千恩万谢,帮着将布匹装上陈望雇来的板车。临别时,这个刚才还哭得毫无形象的男人,对着陈望深深一揖:“陈老板,今日之恩,王安福铭记在心。他日若有机会,必当厚报!”

陈望摆摆手,目送王安福揣着银子,深一脚浅一脚消失在雨幕中。然后他推着沉重的板车,在邻里诧异的目光中,将一车霉布拉回了家。

消息传得飞快。不过半日,整条街都知道陈望又“犯傻”了,花了五十两买了一堆发霉的破布。对面茶馆的刘掌柜摇着扇子嗤笑:“要我说,这陈望不是心善,是脑子有病!”西街的泼皮王二狗凑在杂货铺门口探头探脑,怪声怪气地喊:“陈老板,这布留着做寿衣啊?够你们一家穿到下辈子喽!”

秀娘“砰”地关上门,将闲言碎语挡在门外。陈望在后院忙着搭晾布架子——雨暂时小了,天上甚至漏下一缕惨淡的阳光。他将布匹一匹匹摊开,霉味扑面而来,但他眉头都没皱一下,仔细检查每匹布的霉损程度,分门别类摆好。

阿宁捂着鼻子跑出来:“爹,好难闻!”

“难闻也得闻。”陈望笑着摸摸女儿的头,“这些布晒干了,给你做新衣裳。”

“可是有黑点点……”

“爹有办法去掉。”

接下来的日子,陈望几乎长在了后院。天稍放晴,他就把布匹抬出来晾晒;雨一来,又急急忙忙收回去。他不知从哪弄来些土方子:用煮过的淘米水轻轻擦拭霉斑,用艾草熏蒸去味,用木槌细细捶打让布料恢复蓬松。秀娘也来帮忙,夫妻俩常常忙到深夜,手上都染了洗不掉的靛蓝色。

霉雨季终于走到尾声。六月初的一天清晨,陈望推开后门,看见久违的朝阳金灿灿地铺满院子。晾了一夜的布匹在晨光中泛着柔和的光泽,那些顽固的霉斑在连日处理下淡了许多,布料经过反复拍打晾晒,竟恢复了七八成原先的柔韧。

他抚过一匹布的表面,触手温软。忽然想起父亲说过:松江布之所以名贵,是因为棉好、工艺好、染工好。好布就像好人,经得起磨难,洗去污浊,本色还在。

身后传来脚步声,秀娘端着一碗热粥走过来。“当家的,歇会儿吧。”她将粥递上,目光落在那些布匹上,忽然轻“咦”一声,“这些布……好像真不一样了。”

是不一样了。陈望喝着粥,心里渐渐有了底。这些布哪怕卖不上原价,按次布处理,一匹卖二三两银子,也能回本甚至小赚。更重要的是,他帮了一个可能真走投无路的人,这让他心里那处因被骗而生的疙瘩,松动了些许。

黄昏时分,最后一道阳光穿透云层,将雨丝染成金色。陈望和秀娘并肩站在后院,看着满院子晾晒的布匹在金光中微微飘动,像一片安静的、蓝色的海洋。

“秀娘,”陈望忽然说,“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你信我。”

秀娘没说话,只是轻轻握住了他的手。两只手都粗糙,都带着劳作的痕迹,但握在一起时,温暖而踏实。

远处传来归航的船笛声,悠长辽远。梅雨季结束了,夏天就要来了。而这院子里的六十五匹棉布,即将迎来它们谁也无法预料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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