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师爷“采花贼乃本地武林高手”的推断,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在县衙内部引起了剧烈的反响。张县令在经过一夜的深思熟虑后,采纳了这个判断。既然暗访与明防都收效甚微,那么,是时候对娄城本土的武力阶层,进行一次正式的、全面的梳理与排查了。
翌日,县衙广发公文,以“协查要案,共商娄城安防”为名,召集城内所有叫得上名号的武馆馆主、镖行总镖头以及各拳派掌门人,至衙门问话。命令措辞虽还算客气,但其中蕴含的意味,却让接到帖子的各方势力心头都是一沉。
到了约定的时辰,县衙公堂之上,气氛凝重。张县令端坐明镜高悬的匾额之下,面色肃穆。贾师爷手持名册,立于一侧。堂下,平日里这些在娄城地面上颇有头脸的人物——震远镖局的刘总镖头、威扬武馆的赵馆主、五行拳的陈掌门、燕子门李掌门等等,济济一堂。往日在各种场合,这些人彼此之间谁都不服谁,为了争抢徒弟、镖局生意或是地盘,明争暗斗从未停歇,个个都觉得自己是娄城武林的魁首,功夫独步一方。
然而今日,在这代表朝廷法度的公堂之上,面对采花贼这桩引起公愤、也让官府焦头烂额的重案,所有人都收敛了平日的傲气。当张县令沉声询问,各门各派之中,可有谁能施展那等“飞檐走壁如履平地”、“穿墙入室无声无息”的绝顶轻功时,堂下出现了一阵罕见的、异口同声的谦逊。
“回禀老爷,”震远镖局的刘总镖头率先抱拳,声音洪亮却带着谨慎,“我震远镖局走镖,讲究的是硬桥硬马,拳脚功夫扎实,这轻身功夫……虽也练习,但绝无此等神乎其技。”威扬武馆的赵馆主连忙附和:“是啊县尊,我武馆授徒,以强身健体、弘扬正气为本,这等近乎妖邪的穿墙之术,闻所未闻,绝非本门武功路数。”五行拳陈掌门更是一脸正气:“此等淫邪之事,为我辈武林中人所不齿!若我门下出此败类,不需官府动手,陈某第一个清理门户!”燕子门以轻功见长,李掌门却也摇头:“我燕子门轻功讲究的是身轻如燕,高来高去,但这‘踏雪无痕’已是传说,‘穿墙入室’更非人力所能及。此贼手段,诡异莫测,不似中原武功正道。”
一时间,公堂之上竟成了撇清大会,人人都在强调自家功夫的“正道”与“局限”,与那采花贼的“邪功”划清界限,唯恐惹上丝毫嫌疑。
张县令与贾师爷对视一眼,心知若直接询问,必然是这个结果。贾师爷上前一步,轻咳一声,换了一种问法:“诸位皆是娄城武林的栋梁,见识广博。依诸位之见,在我娄城地界,抛开各自门派不谈,单论武功修为,谁最有可能……具备这等高来高去、难以捉摸的身手?”
这个问题一出,堂下的气氛顿时变得微妙起来。众人面面相觑,眼神交流之间,充满了复杂的意味。沉默了半晌,终于有人迟疑着开口:“若论武功高低……城西弇山派的几位,怕是……”这话头一起,立刻引来了众人的附和。
“不错,弇山派掌门,据说内功深不可测,年轻时便已名动江湖。”
“大师兄延山,尽得掌门真传,拳脚刚猛,行事沉稳,是娄城年轻一辈的翘楚。”
“要说最神秘的,当属二师兄延石……他那金钟罩铁布衫的功夫,据说已练至大成境界,刀枪不入,水火难侵。这等外家横练功夫练到极致,据说能由外而内,产生内家真气,轻身功夫也必然不俗……而且,传闻他这功夫,需保持童男之身,方能功成……”
“对对,延石二师兄平素独来独往,寡言少语,除了师门任务,很少与外人交往,武功到底多高,谁也摸不透……”
所有的议论和怀疑,在经过一番隐晦的引导后,都不约而同地指向了同一个目标——城西的弇山派。弇山派在娄城武林中地位超然,弟子不多,但个个都是精挑细选,武功路数刚猛凌厉,内功根基尤为扎实,是公认的娄城武林第一块牌子。如今,在这采花贼的巨大阴影下,这块金字招牌,首先感受到了来自各方的无形压力。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很快便传到了弇山派。掌门人岳凌云正值花甲之年,须发虽已花白,但精神矍铄,目光开阖间精光闪动,不怒自威。闻听官府竟将怀疑的目光投向自己门下,尤其是自己最得意的两个弟子,岳凌云当即勃然大怒,一掌拍在身旁的黄梨木茶几上,那坚实的茶几竟应声碎裂!
“荒谬!荒诞不经!”岳凌云怒气勃发,声若洪钟,“我弇山派立派百年,行的端坐得正,以侠义为本!岂会出此等下作龌龊之徒?延山是我女婿,与敏儿夫妻恩爱,入夜便在院中切磋武艺或陪伴我那外孙儿,从不轻易外出!延石更是自幼入我门下,心无旁骛,苦修金钟罩铁布衫,这功夫至阳至刚,最重心性纯一,需保童男元阳,他数十年如一日,方有今日成就!说他去采花?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污蔑!这是对我弇山派的公然污蔑!”
他当即唤来大弟子延山和二弟子延石。延山年近三旬,相貌堂堂,眉宇间自有沉稳气度,听闻此事,也是剑眉紧锁,愤慨道:“师父,此事定是有人恶意中伤!我弇山派绝不能受此不白之冤!”二师兄延石,则看起来比延山更显年轻些,身材魁梧,肌肉虬结,仿佛蕴含着爆炸性的力量,他性格更为内敛刚直,此刻紧抿着嘴唇,脸色铁青,一双拳头握得咯咯作响,眼中满是屈辱与怒火,却并未多言,只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清者自清!”
尽管岳凌云信誓旦旦,尽管弇山派上下同仇敌忾,但外界的议论和官府的怀疑并未因此消散。尤其是关于二师兄延石的种种猜测,因其独来独往的习性、深不可测的武功以及那需要“保持童身”的独特功法,反而在有心人的渲染下,变得更加引人遐想。甚至县老爷张明远在私下里,也对贾师爷表达过这样的疑虑:“那延石,会不会正是以此童男功为绝佳的掩护,行那暗中采补的邪术呢?毕竟,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这无端的嫌疑,如同附骨之疽,牢牢地钉在了延石的身上。他走在派中,能感受到一些外围弟子异样的目光;偶尔下山采买,也能察觉到市井百姓在他背后的指指点点。这种屈辱感,对于将师门声誉与个人名节看得比性命还重的延石而言,比任何敌人的刀剑都更让他痛苦。一股压抑的火焰,开始在他胸中默默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