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的雨季终于有了暂歇的迹象，阳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洒在“蝮蛇”营地及其周边略显泥泞的土地上。空气中依旧弥漫着湿气和草木腐烂的味道，但比起前几日令人窒息的暴雨，已然好了许多。营地里的士兵们趁着天气好转，加紧修复被雨水冲垮的工事，晾晒受潮的衣物被褥，一派忙碌景象。
陆小龙站在营部指挥所前那块相对干燥的高地上，目光却没有停留在营地的修缮上。他眺望着远方山坳间几缕稀薄的炊烟，那里是依附于他防区生存的几个小山寨。不久前，那里还因为吴登部队的骚扰和自身的极度贫困，死气沉沉。如今，虽然依旧穷苦，但至少有了些许人烟气息。
连续的边境摩擦和小规模冲突暂时平息，吴登那边似乎也因为损失而需要喘息。陆小龙知道，这种平静是暂时的，脆弱的。但他更清楚，如果不能在这短暂的和平间隙里，在自己的控制区内扎下更深的根，那么当下一次风暴来临时，他的“蝮蛇”营地很可能依旧只是一座漂浮在仇恨与战火之上的孤岛。
“营长，各连的工事修复报告都送上来了。”岩迈拿着几份粗糙的纸张走过来，打断了陆小龙的思绪。他脸上带着战斗后的疲惫，但眼神依旧沉稳。
陆小龙接过报告，扫了几眼，大多是些常规内容。他将其放在一旁，转而问道：“岩迈，我们仓库里，除了军粮和弹药，还有多少富余的物资？比如盐巴、普通的铁器工具，还有之前缴获的那些用不上的布料？”
岩迈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陆小龙会问这个。他仔细回想了一下，答道：“盐巴还有一些，但也不多，我们自己要消耗。铁器……破损的枪支和刺刀回炉能打些锄头、砍刀，但需要铁匠。布料倒是有些，都是从吴登运输队里缴获的，花花绿绿不太适合做军装，一直堆着。”
陆小龙点了点头，沉吟片刻，说道：“从今天起，挤出部分人手和物资。我们要做点不一样的事。”
岩迈眼中露出疑惑：“营长，你的意思是？”
陆小龙指向远方的炊烟：“光靠枪杆子，守不住人心，也守不住地盘。吴登能给那些山民的只有掠夺和恐惧，我们要给他们一点活下去的希望，哪怕只是一点点。”
他转身走进指挥所，摊开一张简陋的防区地图，上面标注着己方据点、敌情和主要村落。他用手指点着几个位置：“首先，是水。去年旱季，下游那个傣族寨子为争水差点和上游的佤族寨子动刀。今年雨季雨水足，但保不齐旱季又出事。你带几个人，去勘察一下那条流经我们防区的小河上游，找找看有没有合适的地方，能弄个简易的蓄水坝或者引水渠。不需要多坚固，能用一两个旱季就行。”
岩迈有些愕然：“修水利？营长，这……这可不是我们当兵该干的活计。而且，弟兄们怕是不愿意，也觉得没必要。”
陆小龙看了他一眼，目光锐利：“当兵为了什么？只是为了杀人报仇？岩迈，我们脚下这块地，如果生活在这里的人都活不下去，或者恨我们入骨，我们又能在这里站多久？弟兄们不愿意，你就告诉他们，今天帮山民修水渠，明天可能就有山民给我们带路，避免钻进敌人的埋伏！这叫军民鱼水情，军校里政治课白上了？”
岩迈张了张嘴，无法反驳。他意识到，陆小龙思考的东西，已经超出了单纯的军事范畴。
“其次，”陆小龙继续指向地图上几个较大的村落，“在这些地方，找间空屋子或者搭个棚子，弄个识字班。不用教多深，就教最基础的缅文、掸文，还有简单的算术。让寨子里的小孩，甚至愿意学的青壮年来听。教员……就让那个投靠过来的账房老先生去，他闲着也是闲着。再让卫生队抽个人，定期去巡诊，处理些头疼脑热、外伤感染的小毛病。我们的药品也紧张，但一些草药、消毒盐水分一点出去，能救不少人的命。”
岩迈越听眉头皱得越紧：“营长，这开销可不小啊！识字班要笔墨纸砚，巡诊要药品。我们的补给本来就不宽裕，司令部那边拨下来的东西，每一颗子弹都有数。这么做，其他连队知道了，会不会有意见？梭温那边的人肯定又会嚼舌根。”
“开销我来想办法！”陆小龙斩钉截铁地说，“走私玉石的那条线，最近不是有点眉目了吗？只要能打通，就能换回我们需要的东西。至于其他连队的意见……”他冷哼一声，“他们只管好自己的防区就行。在我的地盘上，我说了算。梭温？他除了会克扣军饷、打小报告，还会什么？我们要让所有人看看，跟着我陆小龙，不光能打胜仗，还能让日子有点盼头！”
他的话语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以及一丝逐渐显露的、超越军事指挥官身份的权威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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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令下达，初期果然遇到了不小的阻力。士兵们习惯了操枪弄炮，对拿起锄头、教小孩识字这种事情既陌生又抵触，觉得是“不务正业”。一些底层军官也私下抱怨，认为营长是在浪费宝贵的兵力和资源。
陆小龙对此早有预料。他没有强行压服，而是采取了多种方式。
对于修水利，他让岩迈挑选了一些机灵且有一定影响力的老兵带队，并亲自到场，挽起袖子和士兵们一起挖土抬石。休息时，他坐在田埂上，对满身泥泞的士兵们说：“我知道大家觉得辛苦，觉得憋屈。但你们想想，我们当兵打仗，为了什么？说大了为了掸邦事业，说小了，就是为了让我们自己，让我们的家人后代，能安安稳稳地吃上一口饭！如果脚下的土地都养不活人，我们流的血又有什么意义？今天咱们流点汗，帮老乡保住收成，老乡就会记得我们的好！将来敌人来了，他们才会给我们报信，才会把粮食藏起来不资敌！”
朴实的话语，结合他亲自劳作的行动，渐渐化解了士兵们的抵触情绪。尤其当附近寨子的山民，看到这些平时荷枪实弹的士兵真的在为他们修水渠，从一开始的远远观望，到后来主动送来清水和简单的食物，甚至有几个青壮年也加入帮忙时，一种微妙的变化开始发生。
对于识字班，阻力更大。账房老先生起初也畏畏缩缩，担心教不好，也怕惹麻烦。陆小龙给他打气：“老先生，你读的书比我们这些粗人多。现在不是让你考状元，就是教孩子们认几个字，会算个数，将来不吃亏。这就是功德无量的事情！”他还让警卫员从有限的物资里，匀出一些纸张和铅笔送去。
最初，只有寥寥几个胆大的寨民孩子来听课，躲在门口探头探脑。老先生颤巍巍地写着歪歪扭扭的字，孩子们看得新奇。渐渐地，来的孩子多了，甚至有些年轻人、妇女也悄悄站在窗外听。朗朗的读书声，第一次在这个充满蛮荒和战乱气息的边境山区响起，虽然微弱，却带着一种撼动人心的力量。
医疗巡诊则是最快见到成效的。卫生队的一名年轻卫生员，起初很不情愿地背着药箱下乡，觉得大材小用。但当他用简单的消炎药和清创术，救活了一个因伤口感染而高烧濒死的猎户的孩子后，整个寨子的人看他的眼神都充满了感激。山民们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感谢，只是拼命往他手里塞几个野果、一把干粮。年轻卫生员回来时，眼眶有些发红，对陆小龙说：“营长，他们……他们太苦了。下次，我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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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化是缓慢的，但确实在发生。
以前，陆小龙的队伍巡逻经过寨子，山民们大多躲在家里，眼神警惕甚至恐惧。现在，虽然依旧保持距离，但有些胆大的孩子会跟在队伍后面跑一段，有些老人会远远地点头示意。更重要的是，情报开始主动流向“蝮蛇”营地。
一天，一个放牛娃气喘吁吁地跑到营地哨卡，用生硬的汉语夹杂着掸语比划，说看到一队“不像好人”的生面孔往山那边去了，还带着奇怪的箱子。哨兵将信将疑地报告上去，陆小龙立刻派人顺着放牛娃指的方向侦察，果然发现了一伙试图渗透的吴登侦察兵，成功将其击退。
又一次，那个被卫生员救活孩子的猎户，深夜摸到营地附近，通过暗号联系上哨兵，告知他吴登的人正在附近寨子高价收买眼线，要他们留意营地的动静。
这些点点滴滴的信息，或许不足以决定一场大战的胜负，但却像一张无形的网，极大地增强了陆小龙对防区的感知能力和预警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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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并非一帆风顺。
梭温那边很快得到了风声。在一次去团部开会时，梭温阴阳怪气地对陆小龙说：“陆营长真是好兴致啊，不去琢磨怎么打胜仗，倒学起政府军那套收买人心的把戏了？又是修水利又是开学堂，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在这里当土皇帝呢！小心玩火自焚，到时候收不了场！”
陆小龙冷冷地回应：“我的防区，我自有分寸。倒是梭温连长，你的防区最近好像不太平静，听说又有士兵逃跑？还是多操心操心自己吧。”
两人目光交锋，火药味十足。
更大的压力来自内部。有限的资源被分流到民生建设，确实影响到了部队的物资配给。虽然陆小龙尽力从其他渠道弥补，但一些士兵还是有了怨言，觉得营长“偏心”。
一天晚上，扎图闷闷不乐地找到陆小龙。这个爆破天才对修水渠、开识字班毫无兴趣，只觉得耽误了他研究新式地雷的时间。
“龙哥，”扎图难得地用了以前的称呼，“咱们当兵吃粮，刀头舔血，搞这些婆婆妈妈的事情干啥？有那功夫，多去端掉吴登两个据点，不比什么都强？”
陆小龙没有直接反驳，他给扎图倒了碗水，沉声道：“扎图，你知道我最佩服你什么吗？不是你摆弄炸药的天赋，而是你为了给家人报仇，能忍辱负重这么多年。你想过没有，如果当年你家寨子附近，也有像我们这样的队伍，能帮你们一把，或许你的家人就不会……”
扎图猛地抬起头，眼圈瞬间红了，他狠狠灌了一口水，低下头不再说话。
陆小龙拍了拍他的肩膀：“强大的军队，不能只建立在仇恨和恐惧之上。我们要让跟着我们的人，看到一点光亮，哪怕很微弱。这样，当我们倒下的时候，才有人愿意接过我们的枪，继续走下去。你明白吗？”
扎图沉默良久，重重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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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月之后，旱季来临。
当其他防区因为争水而摩擦不断时，陆小龙防区内的几个主要寨子，却因为那条简陋但有效的引水渠，基本保证了稻田的灌溉。虽然收获依旧微薄，但至少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
识字班的孩子已经能歪歪扭扭地写下自己的名字和简单的数字。医疗巡诊挽救了不少原本会因小病小灾而丧命的生命。
这一系列举措，像润物无声的春雨，悄然改变着“蝮蛇”营地与当地民众的关系。虽然远未达到“鱼水情深”的地步，但一种基于生存需求和微弱希望的纽带，已经开始形成。
站在修缮一新的了望塔上，陆小龙看着远处寨子里升起的袅袅炊烟，以及田野里忙碌的稀疏人影，心中涌起一种复杂的情绪。这比他打赢一场伏击战，更能让他感到一种沉甸甸的充实感。
他深知，这条“基础建设”之路，远比冲锋陷阵更加漫长和艰难，需要更多的耐心、智慧和资源。前路依旧布满荆棘，内部的不满、外部的威胁、资源的匮乏，都像悬在头顶的利剑。
但，这是他选择的道路。一条不仅仅依靠杀戮，而是试图播种希望，从而让自己和这片多灾多难的土地都能更坚韧地生存下去的道路。他握紧了拳头，目光投向更远的、依旧被战云笼罩的天际线。
根基，正在一寸一寸地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