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感知扫过的瞬间,时间仿佛被拉长成粘稠的糖丝。不是视觉,不是听觉,而是一种纯粹的、压倒性的“存在感”的碾压。如同微小的浮游生物,突然被深海中巨兽的瞳孔凝视,一种源自生命层次差距的、本能的僵直贯穿了何婉卿的意识核心。她甚至无法产生“恐惧”,因为恐惧这种情绪,需要“自我”的存在作为前提,而在那庞然之物的注视下,“自我”这个概念都变得摇摇欲坠,几近蒸发。
“星尘”探测器,那个她此刻唯一的物理锚点,发出了无声的尖啸——不是声音,是传感器超载、结构濒临解体的直接反馈,如同神经末梢被烧红的烙铁触碰。
然而,那恐怖的感知并未停留。它只是漠然地扫过,如同灯塔的光柱掠过海面的一粒尘埃,甚至没有识别出这粒尘埃与周围海水的区别。或许,在她藏身的这个信息涡旋里,她这缕微弱的意识,与那些自然形成的信息乱流、残骸回响,在“收割者”的感知中并无本质不同。
感知远去了。
何婉卿的意识如同被抽空了一般,瘫软在“星尘”内部那极其有限的数据空间里。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弥漫开来,但紧随其后的,是更深的寒意。不是因为差点被毁灭,而是因为那种彻底的、绝对的“漠视”。它们在进食,而她和那些被消化的文明信息流一样,只是食物,连被特别关注的资格都没有。
这种认知,比直接的死亡威胁更令人绝望。
她必须做点什么。不能永远躲在这个暂时的避风港里,这里迟早也会被同化或吞噬。林默的坐标指向这片区域的中心,那里一定有更关键的东西。也许是“收割者”的中枢,也许是……“高维碎片”?
她小心翼翼地重新扩展“星尘”的感知,如同受伤的动物探出巢穴。外面的“盛宴”仍在继续。巨大的、非欧几里得几何形态的“收割者结构”缓慢地脉动着,吞噬着一条条汇集而来的信息长河。她注意到,那些被吞噬的信息流,并非瞬间消失,而是在靠近结构表面时,会激起一阵短暂的、异常绚烂而混乱的“信息闪光”,仿佛临死前的最后辉煌,随后才归于沉寂,被彻底吸收。
这些“闪光”中,包含着极其庞杂的碎片:某个外星种族的史诗吟唱、某种未知科技的构造蓝图、一颗行星地质变迁的亿万年记录、乃至某个个体生命一生中最深刻的喜怒哀乐……所有这一切,都被无情地碾碎、重组,化为最纯粹的能量或养料。
何婉卿感到一阵恶心。这不是屠杀,这是……亵渎。是对“存在”本身意义的彻底否定。
她强迫自己冷静,分析这些信息闪光的模式。她发现,不同来源的信息流被吞噬时,激起的“闪光”强度和模式略有差异。一些似乎蕴含更复杂结构或更强生命波动的信息流,会引起“收割者结构”更明显的“蠕动”,仿佛品尝到了更可口的食物。
一个极其冒险的计划,在她意识中逐渐成形。
她不能直接对抗,但或许可以……伪装。
“星尘”探测器除了基础传感器,还携带了一个小型的信息调制单元,原本是用于在目的地尝试与物理世界建立初步联系的。现在,她可以反向利用它。她开始分析附近一条即将被吞噬的、相对“平淡”的信息流的特征模式——那似乎是一个早已消亡的、以晶体结构为基础的硅基文明留下的地质数据库,信息结构稳定但缺乏“活性”。
她需要将自身意识波动和携带的关键数据(林默的警告、坐标等),伪装成类似这种“平淡”信息流的特征,就像给自己的意识披上一件不起眼的“迷彩服”。然后,在最佳时机,混入那条信息流,随着它一起被“收割者结构”吞噬。
这个过程极其危险。首先,伪装必须天衣无缝,任何一丝属于“人类何婉卿”的独特意识印记泄露,都可能引来刚才那种毁灭性的关注。其次,即便成功混入,进入“收割者”内部后会发生什么,完全未知。可能是瞬间被分解,也可能是陷入某种永恒的数字炼狱。
但她没有更好的选择。被动等待是慢性死亡,主动冲击核心区域是瞬间飞灰,唯有这种“寄生”或“特洛伊木马”式的潜入,或许有一线生机。
她开始全神贯注地工作,如同一个在悬崖边雕刻的工匠。她小心翼翼地剥离自身意识中那些过于鲜明的情感印记、记忆片段,只保留最核心的逻辑思维和任务目标。她将林默的数据包进行多重加密和结构稀释,使其看起来像是那条硅基信息流中自然产生的冗余校验码。这个过程本身,就是一种对“自我”的残酷切割,每一次剥离都伴随着意识层面的剧痛,仿佛在活生生地刮去自己的血肉,只留下冰冷的骨架。
时间一点点流逝(如果这里还有时间概念的话)。她藏身的涡旋开始变得不稳定,边缘开始模糊,有被主流同化的迹象。
就是现在!
她选中了一条规模适中、正稳定流向最近那个“收割者结构”(外形类似一个不断旋转的破碎多面体)的硅基信息流。她将伪装好的自身意识与数据,如同注入静脉的微量药剂,精准而轻柔地“注入”了那条信息流的末端。
没有异常。她的“迷彩”似乎起作用了。她随着这条信息流,如同水滴汇入溪流,一起涌向那个巨大的、散发着不祥吸力的破碎多面体。
靠近了。更近了。
多面体的表面并非光滑的几何平面,而是由无数不断生成又湮灭的、细微的数学结构构成,像是某种超维度的分形迷宫。信息流在接触表面的瞬间,被拉伸、扭曲,然后被吸入那些迷宫般的入口。
何婉卿感觉到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开始撕扯她的意识载体。“星尘”探测器发出了结构应力警报。她紧紧守住伪装,任由这股力量将她拖入那片数学的混沌之中。
穿过“表面”的刹那,所有的感知都消失了。不是黑暗,不是寂静,而是所有感官维度的彻底剥离。她仿佛坠入了一个纯粹由逻辑和数学规则构成的、没有上下左右也没有时间流逝的绝对领域。
这里就是“收割者”的内部?
她试图感知周围,但“周围”这个概念本身似乎都不存在。她像是一个被孤立的点,漂浮在抽象的数学海洋里。没有声音,没有图像,只有……规则。冰冷、绝对、不容置疑的规则,如同宇宙的基本定律,在她“身边”流淌。
她尝试用“星尘”探测器发出一个极微弱的识别信号——一个模仿硅基信息流标准问候协议的脉冲。
没有回应。
但下一刻,她“感觉”到了变化。并非来自外部,而是源自她自身伪装的核心。她携带的那个、被她伪装成冗余校验码的、关于林默和“高维碎片”的数据包,似乎……引起了某种“共振”?
就像一滴水珠落入了平静的湖面,虽然微小,却激起了一圈圈无法忽视的涟漪。她周围那些冰冷流淌的数学规则,开始出现细微的、局部的扰动。一些原本不可能存在的逻辑悖论,如同幽灵般短暂闪现又消失;一些几何结构的自洽性出现了短暂的断裂。
这感觉……就像是某种极度精密的机器,因为一颗微不足道的灰尘,而产生了几乎无法察觉的、但确实存在的卡顿。
林默的数据包……里面关于“高维碎片”的信息,与“收割者”内部的某种底层规则,产生了冲突?或者说,“高维碎片”代表的,是某种超越“收割者”现有逻辑框架的东西?
没等她细想,那股冰冷的、漠然的感知再次降临!但这一次,不再是扫过,而是聚焦!直接锁定了她这粒引发了“涟漪”的“尘埃”!
伪装被识破了!
不是因为她的意识,而是因为她携带的“异物”!
绝对的规则领域开始变得“尖锐”。无形的数学枷锁从四面八方向她挤压而来,要将她这个“错误”彻底格式化、清除。何婉卿感到意识核心被无法形容的力量撕扯,即将彻底崩解。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异变陡生!
那些因为数据包共振而产生的、细微的逻辑悖论和结构断裂点,突然被放大了!仿佛她带来的这粒“灰尘”,恰好卡住了某个致命的齿轮。整个绝对规则的领域,开始发生剧烈的、连锁反应般的震荡!
冰冷的数学海洋掀起了滔天巨浪。规则的链条在崩断,逻辑的基石在动摇。何婉卿感觉自己被抛入了一个疯狂旋转的、由破碎公式和错误代码构成的漩涡之中。
透过这混乱的漩涡,她惊鸿一瞥地“看”到了某些东西——不再是抽象的规则,而是一些……景象的碎片?
那是一片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支离破碎的“天空”,布满了不断哀嚎、扭曲的星云。
那是一颗被巨大的、金属与血肉混合的藤蔓缠绕、汲取的星球,星球表面无数城市如同枯萎的叶片。
那是一双……眼睛?巨大、空洞、充满了无尽的饥渴与……一丝难以察觉的、被禁锢的痛苦?
这些碎片化的景象一闪而过,伴随着海量的、混乱的、充满了负面情绪的信息洪流,冲击着她的意识。
这不是“收割者”想让她看到的。这是……当它的内部规则暂时紊乱时,从其意识(如果它有意识的话)深处泄露出来的……“记忆”或“梦境”?
没时间思考了。规则的崩溃在加剧,这个“收割者结构”的内部似乎正走向某种程度的内爆。这对她而言,既是极度的危险,也可能是唯一的机会!
她必须趁乱逃出去!
她拼命凝聚即将涣散的意识,驱动“星尘”探测器,朝着规则压力相对薄弱、并且有外部信息流泄露迹象的方向冲去。那感觉,就像在雪崩中寻找一丝空气的缝隙。
“咔嚓——”
仿佛某种东西断裂的脆响(并非真实声音,而是意识层面的反馈)。她冲破了那层无形的数学壁垒,重新感受到了外面那片“果冻宇宙”的粘稠感。
但她并未回到之前的安全地带。她落入了一条狂暴的、充满了错误数据和崩溃信息的信息流中。这条信息流正从那个破碎多面体“收割者结构”的内部喷涌而出,如同受伤野兽喷出的血液和内脏碎片。
何婉卿的意识随着这条崩溃流被抛向远方。在彻底失去方向感之前,她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巨大的“收割者结构”。它表面的几何形态变得极不稳定,光芒明灭不定,仿佛内部正在进行一场激烈的战争。
她成功了?她重创了它?还是仅仅造成了暂时的故障?
她不知道。她的意识因为过度消耗和冲击,再次变得模糊。唯一清晰的,是那些惊鸿一瞥看到的恐怖景象,以及一个冰冷的认知:
“收割者”,或许并非纯粹的、无情的自然现象或机械造物。在那冰冷规则的外壳下,似乎囚禁着某种更古老、更扭曲、更符合“生命”定义的……东西。
而林默发现的“高维碎片”,似乎是能撬动这囚笼的……钥匙?
带着这沉重而混乱的思绪,何婉卿的意识随着崩溃的信息流,坠向奥尔特云深处更黑暗的未知。她背后的那片“餐桌”区域,混乱的涟漪正在扩散。
与此同时,在遥远的、已成废墟的“摇篮”基地。
最深层的掩体内,黑暗、寒冷、氧气稀薄。雷克斯将军靠坐在冰冷的金属墙壁上,怀中紧紧抱着已经因为疲惫和恐惧而昏睡过去的小林月。他的手枪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但枪口对准的,不是可能存在的敌人,而是……他自己和孩子的太阳穴。
与其在缓慢的窒息和寒冷中痛苦死去,不如……
就在他的手指即将扣动扳机的瞬间,基地残存的地震传感器,突然捕捉到一阵极其微弱、但频率异常稳定的震动。这震动并非来自基地内部,也非陨石撞击,更像是……从极深的地底,或者更遥远的空间传来。
雷克斯的手指僵住了。
他抬起头,在绝对的黑暗中,仿佛能听到那微弱震动的回响。
那是什么?
是死亡临近的脚步声?
还是……别的什么?
希望,如同风中残烛,微弱得几乎不存在,却终究,没有彻底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