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离开了,带着他那可恶的笑容和更加可恶的食盒,留下了一室寂静和满脑子惊涛骇浪的萧绰。
她维持着面向窗户的姿势,久久未动,仿佛化为一尊冰冷的玉雕。但她的内心,却远不如表面这般平静。
陆明的话,如同魔音灌耳,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脑海中回响。
“契丹贵族腐化,内部倾轧……”
“依赖劫掠的脆弱平衡……”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
“中原广阔,才是英雄用武之地……”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她一直试图忽略或强压下去的脓疮。
她想起了出征前,那些部落首领们为了出兵名额和战利品分配吵得面红耳赤的场景;想起了耶律休哥等悍将对南京(幽州)文官系统的不屑与掣肘;更想起了自己为了推行某些改革、加强集权时所遭遇的、来自守旧贵族的明枪暗箭……
“内斗……”萧绰喃喃自语,嘴角泛起一丝苦涩。她何尝不知?只是她一直相信,凭借自己的手腕和智慧,能够驾驭这一切,能够带领契丹走向更强。可野狐岭的惨败,像一记响亮的耳光,将她打醒了。
她引以为傲的铁鹞子,在那种名为“震天雷”的恐怖武器面前,是如此的不堪一击。她精心策划的“斩首”行动,在陆明那支如同鬼魅般出现、打法无赖到极点的偏师面前,功亏一篑。甚至她自己,都败在了对方那种闻所未闻的、能让手臂瞬间麻痹的诡异手段之下。
差距……巨大的,令人绝望的差距!
这种差距,不仅仅是武器装备,更是一种……思维方式,一种对于“力量”认知的维度差异。契丹还在追求更锋利的刀,更坚固的甲,更快的马,而周军,尤其是那个陆明,已经在玩“爆炸”、“细菌”、“远程精准打击”(弩机)这种东西了!
这真的只是“奇技淫巧”吗?萧绰第一次对自己固有的认知产生了深刻的怀疑。如果这些“奇技淫巧”能够如此轻易地决定一场国战的胜负,那它们代表的,是不是就是一种更高级、更本质的“力量”?
她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了陆明留下的那几本所谓的“科学院刊物”。书的封面是粗糙的牛皮纸,标题是工整的印刷体《格物初探》、《寰宇概略》。
起初,她是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敌方情报”的心态随手翻开的。但很快,她的脸色就变了。
《格物初探》里,用简洁的语言和图解,阐述了杠杆、滑轮的作用,解释了为什么小小的滑轮组能吊起千斤重物;描述了光的折射反射,解释了为什么插入水中的棍子看起来是弯的;甚至……还有对微生物的初步描述,联系到陆明之前应对疫情的手段,让她隐隐明白了“喝开水”背后的原理!
这些知识,看似基础,却构建起一个与她所熟知的“阴阳五行”、“天神庇佑”完全不同的、逻辑严密的世界观!
而那本《寰宇概略》带给她的冲击更大!书中绘制了一张她从未见过的、极其粗略的世界地图!地图上,她所熟悉的草原、中原,竟然只是偏居一隅!外面还有更加广袤的大陆和无尽的海洋!书中还提到了什么“地圆说”,认为大地是个球体?!
“荒谬!无知妄言!”萧绰的第一反应是嗤之以鼻。大地怎么可能是圆的?人站在下面岂不是要掉下去?
但紧接着,一个可怕的念头冒了出来:如果……如果这是真的呢?如果草原和中原,真的只是这个世界很小的一部分呢?那么契丹与周朝之间的争斗,在这个庞大的世界里,又算得了什么?井底之蛙的吵闹吗?
这个想法让她不寒而栗。
她回想起陆明那笃定的眼神,回想起他那些层出不穷、看似荒谬却又效果惊人的发明……一个能造出“震天雷”、“神仙醉”、“玻璃镜”的人,他给出的世界地图,真的就一定是胡编乱造的吗?
萧绰发现,自己的信念,正在被这些“粗浅的知识”一点点瓦解。她过去所依赖的、所坚信的很多东西,在陆明展现的这个新世界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归顺……融入……”这两个词再次浮现在她脑海,不再像最初那样让她感到纯粹的屈辱和愤怒,反而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和……诱惑?
陆明说得对,她萧绰,自认才华不输任何男儿,胸中自有丘壑。难道她的抱负,就真的只能局限在草原那一方天地,耗费在与那些目光短浅的贵族无休止的内斗之中吗?看看契丹如今的样子,就算没有周朝,又能强盛多久?内部的问题不解决,衰败是迟早的事。
而中原……那个被陆明描述为即将一统、海纳百川的新王朝,那个拥有着超越时代的知识和力量的国度,那里……真的会有她更大的舞台吗?
她想到了柴荣。那个在帅旗之下,面对铁鹞子冲锋而岿然不动的皇帝,确实气度不凡。他能容忍陆明这样的“异类”,并且委以重任,或许……真的有其过人之处?
各种念头在她脑海中激烈地碰撞、交锋。骄傲与理智,忠诚与抱负,对故土的眷恋与对未知世界的向往……如同两股巨大的漩涡,将她紧紧裹挟,几乎要撕裂开来。
她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素手紧紧攥住了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投降,是耻辱。但固执地抱着注定衰亡的过去不放,拉着无数忠诚的部下一起陪葬,就是明智吗?就是对她所热爱的草原负责吗?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陆明种下的那颗名为“怀疑”和“可能性”的种子,已经在她心里扎下了根,并且开始疯狂地汲取她过往的认知作为养料,茁壮生长。
动摇,如同野草,在她坚冰般的心防下,悄然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