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终于淡了。
林晚抱着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女儿走出住院部大门时，初冬的阳光正透过光秃秃的树枝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下意识地把女儿往怀里紧了紧，鼻尖忽然一酸——这半个多月，像一场漫长的凌迟，终于走到了尽头。
“我来抱吧。”张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他伸手想接过孩子，手指刚碰到襁褓边缘，又像怕碰碎什么似的缩了缩。
林晚没说话，只是侧身让他接过。看着丈夫笨拙地把女儿护在臂弯里，羽绒服拉链没拉好露出半截毛衣，她忽然想起住院第一天晚上，他站在病房外打电话时不耐烦的语气。那时她刚给哭闹不止的小女儿喂完奶，浑身是汗地靠在床头，听见他对着电话那头的同事抱怨：“没办法，家里事儿多，项目那边你们先盯着……”
“发什么呆？”张磊的声音拉回她的思绪，他指了指不远处的公交站牌，“等105路，直达小区门口。”
林晚“嗯”了一声，目光落在他另一只手里拎着的大包行李上。里面装着女儿住院期间换的衣物、用过的奶瓶，还有她夜里陪床时盖的薄被。这些东西本该是两个人分担的重量，前几天却几乎全压在她一个人身上。
公交车晃晃悠悠进站时，张磊抢先一步上去刷了码，又转身扶着林晚上来。车厢里人不多，他特意选了后排靠窗的位置，让林晚坐下后，自己则抱着孩子站在旁边，一只手牢牢抓着扶手。
“宝宝好像醒了。”林晚轻声说。
小女儿在襁褓里动了动，发出细弱的哼唧声。张磊立刻屏住呼吸，僵硬地低下头看，眉头皱成个川字：“是不是饿了？还是尿了？”他手忙脚乱地想解开包被，手指却被裹紧的带子缠住。
林晚忍不住笑了。这半个多月，他像是突然被按了快进键，从那个回家就往沙发上躺的甩手掌柜，变成了会笨拙地给孩子换尿布、冲奶粉时反复看说明的新手爸爸。那天大吵之后，他红着眼圈在病房外站了整夜，第二天一早提着熬糊的小米粥进来，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我……我学着熬的，你尝尝？”
那时她正抱着发烧未退的女儿，心硬得像块冰，只冷冷地说：“不用了，我不饿。”
可他没走。他搬了张塑料凳坐在病房角落，女儿一哭就条件反射地站起来，尽管多数时候帮不上忙，却硬是陪了一整天。晚上护士来查房，看着趴在床边打盹的他，悄悄对林晚说：“你爱人看着挺老实的，就是不太会说话吧？”
车窗外的街景缓缓后退，林晚看着张磊低头哄孩子的侧脸，忽然觉得心里那块冰，好像在不知不觉间化了。
“妈说她下午过来，”张磊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时低了些，“炖了鸡汤，让你回去补补。”
林晚愣了一下。婆婆王秀兰这几天的变化，比张磊更让她意外。小女儿烧到39度那天，她一个人抱着孩子在急诊室排队，王秀兰突然出现在走廊尽头，手里还拎着个保温桶。“我听张磊说孩子又烧了，”她把保温桶往林晚怀里一塞，语气还是硬邦邦的，“里面是米汤，你先垫垫。”
那天她没像以前那样转身就走，而是留下来帮着挂号、取药，虽然全程没怎么说话，却在林晚去缴费时，默默守在孩子病床边。晚上林晚要留院陪护，她还从家里带来了厚外套：“你那破薄棉袄怎么过冬？穿上这个。”
林晚摸着口袋里那张被揉得发皱的家庭分工表，忽然觉得有点不真实。那张表是三天前张磊熬夜写的，用的还是女儿幼儿园发的图画纸，字迹歪歪扭扭，却列得清清楚楚：张磊负责早上送大女儿上学、晚上接放学，周末全天带孩子；王秀兰负责周一到周五的午饭和晚饭，林晚下班后接手孩子； household chores（家务）一栏，张磊特意用红笔写了“我包洗碗和拖地”。
“她……”林晚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有些改变，或许不必说透。
公交车到站时，张磊先下车，绕到车门边扶林晚下来。刚走到小区门口，就看见大女儿背着小书包，像只小鸟似的从门卫室跑出来：“妈妈！爸爸！”
“慢点跑！”林晚快步迎上去，蹲下身抱住扑过来的女儿。大女儿的小脸蛋冻得通红，却兴奋地在她脸上亲了一大口：“妈妈，奶奶说妹妹回家了，是真的吗？”
“是真的，”林晚捏了捏她冻得冰凉的鼻尖，“妹妹在爸爸怀里呢。”
大女儿立刻仰起头看张磊怀里的襁褓，小脸上满是好奇：“妹妹好小哦，像个小猫咪。”
张磊被她逗笑了，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等妹妹长大了，就跟你一起玩。”
一家人慢慢往楼上走，大女儿叽叽喳喳地说着幼儿园的事，张磊偶尔应和两句，林晚跟在后面，听着父女俩的笑声，脚步忽然变得轻快起来。楼道里的声控灯随着他们的脚步声一盏盏亮起，又在身后次第熄灭，像是在为他们照亮一段新的路。
打开家门的瞬间，一股浓郁的鸡汤香扑面而来。王秀兰系着围裙从厨房探出头，看见他们回来，手里的汤勺顿了一下：“回来了？赶紧把孩子抱屋里，外面风大。”
她没像往常那样先问孩子病情，而是转身往厨房走：“我把汤再热一下，林晚你先去换身衣服，看你那脸色差的。”
林晚抱着女儿进卧室时，发现房间里变了样。之前堆在墙角的脏衣服不见了，床头柜上放着新换的水杯，连她前几天随口说“床单该换了”的褥子，都换成了干净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在粉色的小被子上，暖洋洋的。
“我收拾的，”张磊跟进来，挠了挠头，“妈说你住院够累的，回来能舒服点。”
林晚没说话，只是低头看着怀里熟睡的小女儿。她的小脸还是有点苍白，但呼吸平稳，小嘴巴偶尔动一下，像在做梦。这半个多月，她瘦了快十斤，眼睛里的红血丝到现在还没消，可看着女儿安稳的睡颜，忽然觉得一切都值了。
“对了，”张磊像是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个信封递给她，“这是我这个月的工资，刚取的，你收着。”
林晚接过信封，厚度比她预想的要厚些。她捏了捏，抬头看见张磊有些紧张地看着她，忽然想起之前因为他偷偷给婆婆转钱吵架的事。那时他梗着脖子说：“我妈养我这么大，我给她点钱怎么了？”现在却像个等着被评判的学生。
“以后工资直接转我卡上吧，”林晚把信封放进抽屉，语气尽量自然，“家里开销我记个账，每周跟你对对。”
张磊眼睛亮了一下，忙不迭地点头：“好，好，都听你的。”
午饭时，王秀兰果然没像以前那样抱怨这抱怨那。她给林晚盛了满满一碗鸡汤，又夹了块鸡腿放进大女儿碗里，自己则扒拉着米饭，偶尔叮嘱张磊：“下午把阳台那堆尿布洗了，用热水烫烫。”
“知道了吗。”张磊应着，给林晚递了张纸巾。
大女儿忽然举起勺子：“奶奶，今天老师夸我画画好看了！”
“是吗？我们朵朵真厉害，”王秀兰脸上露出点笑意，“比你爸强，他小时候画的狗跟猫似的。”
张磊“嘿”了一声，假装生气地瞪了女儿一眼，逗得大家都笑了。林晚看着眼前这一幕，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
下午阳光正好，林晚抱着小女儿坐在阳台晒太阳，张磊在旁边洗尿布，大女儿趴在小桌子上画画。王秀兰不知从哪儿翻出件旧毛衣，坐在沙发上织着，时不时抬头看看阳台，嘴角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笑意。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林晚掏出来看，是前同事李娜发来的微信：【晚晚，上次跟你说的那个项目，甲方那边催得紧，你下周能过来聊聊吗？】
林晚的心猛地一跳。她这半个多月忙着照顾孩子，几乎把工作的事忘在了脑后。之前在公司负责的那个小项目刚有起色，就因为女儿住院被迫中断，她甚至做好了被辞退的准备。
【我下周三过去可以吗？】她回复道，手指有些发颤。
李娜几乎秒回：【没问题！对了，我们部门新来了个总监，听说特别厉害，你到时候好好表现啊～】
新总监？林晚皱了皱眉。她离开职场三年，现在好不容易刚站稳脚跟，突然换领导，不知道是福是祸。
“谁啊？”张磊洗完尿布进来，看见她盯着手机出神，随口问道。
“前同事，说公司有个项目想让我参与。”林晚把手机揣回口袋，心里七上八下的。
“那不是好事吗？”张磊擦着手说，“你放心去，家里有我呢。”
王秀兰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手里还拿着织了一半的毛衣：“工作的事你自己拿主意，家里孩子我和张磊能照看。”她顿了顿，补充道，“别太累着就行。”
林晚看着他们，忽然觉得心里踏实了不少。她点了点头：“嗯，我知道。”
傍晚时，张磊去接大女儿放学，王秀兰在厨房准备晚饭，林晚抱着小女儿在客厅喂奶。夕阳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饭菜的香气和淡淡的奶味。
小女儿吃饱后，满足地打了个嗝，小手抓住林晚的手指不放。林晚低头看着她，忽然想起重生那天，她躺在冰冷的病床上，看着这个皱巴巴的小婴儿，心里只有绝望。那时她怎么也想不到，短短一个多月后，生活会变成现在这样。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这次是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只有一句话：
“林晚，好久不见，我是周明宇。听说你回设计行业了？有空聚聚吗？”
林晚的手指猛地收紧，手机差点掉在地上。
周明宇。这个名字像根针，猝不及防地刺进她心里最隐秘的地方。她几乎忘了这个人——她婚前的前男友，也是当年把她从设计部挖走，却在她结婚后断了所有联系的人。
他怎么会知道自己回设计行业了？又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联系她？
窗外的夕阳渐渐沉下去，暮色像潮水般涌进客厅。林晚看着手机屏幕上那行字，忽然觉得刚暖和起来的房间，似乎又有了一丝说不清的寒意。
张磊哼着歌推门进来时，看到的就是林晚抱着孩子坐在阴影里，脸色苍白得吓人。
“怎么了？”他连忙走过去，“是不是孩子又不舒服了？”
林晚猛地回过神，慌忙按灭手机屏幕，摇了摇头：“没，没事，可能有点累了。”
她抬头看向丈夫，却没发现，自己捏着手机的手指，已经泛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