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川的肩膀垮下来的那一刻,林暮感觉心里那块紧绷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却又立刻被另一种沉甸甸的东西填满了。他赶紧和张磊一起,一左一右架住江川的胳膊,试图把他扶起来。
慢点。林暮的声音还有点发颤,掌心全是汗,滑得几乎抓不住江川的胳膊。
江川的身体比想象中重得多。林暮咬着牙,用肩膀顶住江川的腋下,感觉对方大部分重量都压了过来,压得他膝盖微微弯曲。江川的右手搭在林暮的肩膀上,手指因为用力而死死攥着他的校服领口,指节泛白,几乎要把布料捏碎。
嘶——江川倒吸一口凉气,右脚刚试探性地沾了下地,就疼得浑身一哆嗦,额角瞬间冒出一层冷汗。
别用劲!林暮赶紧把他往上提了提,我撑着你!
张磊在另一边也使劲,脸憋得通红:川哥,你把重量放我们身上!
三个人歪歪扭扭地站了起来。江川的身体几乎是横着的,右腿悬空,只有左腿勉强着地,每动一下,脚踝处的疼痛就像电流一样窜遍全身,疼得他眼前发黑。他死死咬着牙,没再发出声音,只是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林暮的手背上,滚烫。
去医务室?张磊喘着气问。
江川闭着眼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不去。
不去怎么行?林暮急了,你的脚都肿成这样了!
回家。江川吐出两个字,语气不容置疑。医务室要花钱,他心里门儿清,校医大概率也是让他去医院拍片,那更是笔不小的开销。他宁愿回家自己找点药酒揉揉,虽然知道没用,但至少不用花钱。
林暮还想说什么,对上江川紧绷的侧脸,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知道江川的脾气,决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那我送你回家。林暮说。
我也去!张磊立刻表态。
江川却摇了摇头,看向张磊:你把自行车骑过来,放校门口。他不想让张磊跟着,三个人这么晃悠着走在路上,更扎眼。
张磊愣了一下,看了看江川,又看了看林暮,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行,川哥,我马上去!说完就撒腿往车棚跑去,帆布球鞋踩在煤渣跑道上,发出的声响。
围观的人群自动让开了一条路,像摩西分海似的,两边站着,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他们身上。林暮能感觉到那些目光,有好奇,有同情,有疑惑,还有几道带着恶意的审视,像针一样扎在背上。他下意识地低下头,看着自己和江川交叠的影子,在地上被阳光拉得很长,歪歪扭扭的,像两道拧在一起的绳子。
走吧。林暮深吸一口气,架着江川的胳膊,往校门口的方向挪。
每一步都异常艰难。
江川的左腿支撑着大部分重量,拖着悬空的右腿,每挪动一步,身体就往林暮这边倒一下。林暮得用尽全力才能稳住身形,感觉自己的胳膊快要被压断了,肩膀被江川的手攥得生疼,领口勒着脖子,有点喘不过气。但他不敢松手,也不敢放慢脚步,只能咬紧牙关,一步一步往前挪。
慢点。江川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他能感觉到林暮在发抖,不是害怕,是累的,单薄的肩膀被他压得微微下沉,后背的帆布背包带子勒出深深的红痕。
林暮没说话,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些,脚步却没停。
阳光正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可林暮却觉得浑身发冷。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淌,滴进脖子里,凉飕飕的。他能听到周围的窃窃私语,像一群嗡嗡叫的蚊子,挥之不去。
他俩天天腻在一起,果然有问题。
你看林暮那小身板,居然能架着江川走,够拼的啊。
江川不是挺能打的吗?怎么让人打成这样?
什么打啊,人家是自己摔的......不过林暮跑过去那速度,啧啧。
怪怪的......两个男生......
那些话像细小的针,扎进林暮的耳朵里,刺得他耳膜生疼。他下意识地想加快脚步,却因为走得太急,差点带着江川一起摔倒。
江川低骂一声,赶紧用手撑住林暮的肩膀,才勉强稳住身形。脚踝处又是一阵钻心的疼,疼得他眼前发黑,额角的冷汗更多了。
对不起!林暮慌忙道歉,声音都变调了。
江川没说话,只是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神里多了点烦躁。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周围那些交头接耳的同学,眼神冷得像冰。原本叽叽喳喳的议论声瞬间小了下去,几个说得正起劲的男生下意识地闭了嘴,把头扭向一边。
林暮感觉到江川搭在他肩膀上的手紧了紧,然后听到他低声说:走你的,别管他们。
林暮咬了咬嘴唇,点了点头,继续往前挪。
他们走得很慢,像两只受伤的蜗牛,在空旷的操场上爬行。煤渣跑道上的小石子被林暮的鞋底碾得咯吱响,江川悬空的右脚偶尔会碰到地面,每碰一下,他的身体就会猛地一僵,抓着林暮肩膀的手就会更用力一分。
林暮能清晰地感觉到江川的颤抖,不是因为害怕,是因为疼。那股疼痛仿佛能传染,顺着江川的手,沿着他的胳膊,一直传到他的心里,酸溜溜的,还有点疼。他偷偷抬眼看了看江川的侧脸,对方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下颌线绷得紧紧的,耳根却悄悄地红了,红得像熟透的樱桃。
林暮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赶紧低下头,假装看路。
走到操场边缘的时候,张磊骑着江川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旧自行车跑了过来,停在路边,车链子还在哗啦哗啦地转着。
川哥!车来了!张磊跳下车,一脸焦急地跑过来,我帮你扶上去!
江川的自行车没有后座,只有一个光秃秃的车架。林暮看了看车架,又看了看江川肿得不成样子的脚踝,皱起了眉:怎么坐?
江川没说话,只是示意林暮和张磊扶他到自行车旁边。他单脚站在地上,左手撑着车把,右手搭在车架上,深吸一口气,试图右腿用力,跨上车座。
林暮赶紧拉住他,你的脚不能用力!
江川的动作顿住了,额头上的青筋突突地跳。他知道林暮说得对,可除此之外,好像也没别的办法。
林暮看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突然有了主意。他把江川往张磊那边推了推,自己走到自行车旁边,蹲下身,把帆布背包卸下来,放在地上,然后小心翼翼地把江川的右脚抬起来,轻轻放在自行车的横梁上。
你扶着车把,我在后面推你。林暮说。
江川愣了一下,低头看着自己悬空放在横梁上的右脚,又看了看林暮蹲在地上的背影,头发软软地搭在额前,露出一小截白皙的脖颈。他张了张嘴,想说,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声几不可闻的。
林暮站起身,心里松了口气。他让张磊在前面扶着车把,自己则走到自行车后面,双手扶住江川的腰。江川的腰很细,隔着薄薄的球衣,能感觉到他紧绷的肌肉。林暮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他后腰那块被磨红的皮肤,对方的身体猛地一颤。
林暮的脸也红了,赶紧把手往上挪了挪,扶住他的腋下。
好了吗?张磊在前面问。
江川应了一声。
走了!
三个人再次行动起来。张磊在前面扶着车把,控制方向,林暮在后面推着江川的身体,江川则用左腿蹬着脚踏板,右腿悬空放在横梁上,每蹬一下,身体就会因为用力而微微倾斜,脚踝处的疼痛让他忍不住倒吸凉气。
这样的姿势显然比刚才搀扶着走要省力些,但依旧很慢。自行车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颠簸着,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像是随时都会散架。江川的身体随着自行车的颠簸左右摇晃,林暮不得不用更大的力气扶住他,掌心能清晰地感觉到江川因为疼痛而绷紧的身体。
他们就这样,一个在前面扶,一个在后面推,中间一个单腿蹬着脚踏板,歪歪扭扭地往校门口走去。阳光把他们三个人和一辆自行车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路边的红砖墙上,像一幅奇怪的皮影戏。
路过教学楼的时候,正好是下课时间,走廊里站满了看热闹的学生。他们的目光像探照灯似的打过来,伴随着一阵阵压抑的窃笑声和议论声。
快看,那不是江川吗?
他怎么了?让人打了?
不是,打球摔的,听说脚踝断了。
那个转学生怎么一直跟着他?
他俩关系真好啊......
好得有点不正常吧?
怪怪的......
那些话像细小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林暮的背上。他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推着江川往前走,后背的帆布背包一下下撞着脊椎,里面的松木板硌得生疼,可他好像感觉不到了。
江川的身体突然僵了一下,然后低声对前面的张磊说:你先回去吧,跟老师请个假。
张磊愣了一下:啊?川哥,我送你到家再回去吧?
不用。江川的声音很冷,回去。
张磊看了看江川紧绷的侧脸,又看了看林暮低着头、抿着嘴的样子,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那川哥你小心点,林暮,有事给我打电话!说完,一步三回头地跑回了教学楼。
现在只剩下林暮和江川两个人,还有一辆吱呀作响的旧自行车。
周围的议论声似乎更大了些。林暮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像黏糊糊的蛛网,缠在他身上,让他喘不过气。他咬着牙,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推车这件事上,双手扶着江川的腰,一步一步往前走。
江川的身体很烫,隔着薄薄的球衣,能感觉到他皮肤的温度。他的呼吸有点急促,偶尔会因为自行车的颠簸而发出一声压抑的抽气声。林暮把脚步放得更稳了些,尽量避开路上的坑洼。
快到校门口的时候,江川突然开口了,声音很轻,像是怕被别人听见:他们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林暮的脚步顿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声音低低的:没往心里去。
江川没再说话。
林暮能感觉到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轻轻动了一下,似乎想拍他,又最终只是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
走出校门口的时候,一阵风吹过来,带着路边修车铺飘来的机油味和尘土的味道。林暮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和江川交叠在自行车上的影子,突然觉得,这沉重的重量,好像也没那么难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