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杠下的阴影突然空了。
林暮几乎是从地上弹起来的,帆布背包重重砸在后背,里面的松木板硌得他脊椎发疼。他顾不上这些,所有的感官都被篮球场上那个蜷缩的身影攥住了——江川蹲在地上,双手死死抓着右脚脚踝,15号球衣的下摆被风吹得掀起来,露出后腰那块被磨红的皮肤,像道没愈合的疤。
刚才那声轻响,明明隔着半个操场,林暮却觉得像在耳边炸开,震得他耳膜嗡嗡疼。他看见江川的肩膀在抖,不是冷的,是疼的,额头上的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淌,在下巴尖汇成水珠,滴在水泥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渍。
让开!
林暮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喉咙里炸开,又哑又急,像被砂纸磨过。他不知道自己在对谁喊,可能是挡在前面的那几个抱着矿泉水瓶的女生,也可能是慢吞吞挪动脚步的围观者。他只知道要快点,再快点,跑到江川身边去。
煤渣跑道上的小石子被他踩得飞溅起来,有些弹在脚踝上,生疼。帆布背包在背后甩来甩去,里面的素描纸和松木板撞出的闷响,像他擂鼓似的心跳。风从耳边刮过,带着煤渣和尘土的味道,灌进他敞开的校服领口,凉得他打了个哆嗦,可他跑得更快了,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往前冲,带起一阵灰黄色的风。
场边的议论声突然停了。
原本三三两两站着的人都转过头,目光齐刷刷地落在林暮身上。有人惊讶地张了张嘴,有人下意识地往旁边躲了躲,还有几个三班的男生抱着胳膊,嘴角挂着看好戏的笑。林暮充耳不闻,他的眼睛里只有那个蹲在球场中央的身影,像株被狂风打折的白杨树,明明那么硬,此刻却脆弱得让人心慌。
让开!
他又喊了一声,这次声音更响,带着点哭腔,自己却没察觉。张磊正蹲在江川旁边,急得眼圈发红,看见林暮冲过来,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挪,给林暮腾出位置。
林暮地一声蹲在江川面前,膝盖重重磕在水泥地上,震得他骨头发麻。他顾不上揉,双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大口地喘气,肺里像灌满了滚烫的沙子,烧得他喉咙发疼。
江川!
他开口,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连自己都吓了一跳。这是他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这么大声地喊江川的名字。
江川的肩膀猛地僵了一下。
他缓缓抬起头,脸色白得像张纸,嘴唇却咬得发紫。额前的碎发被汗水粘在皮肤上,眼睛里蒙着一层水汽,不知道是疼的还是累的。看见林暮,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像是没想到他会跑出来。
你怎么......江川开口,声音哑得厉害,只说了三个字就停住了,大概是扯到了疼处,倒吸了一口凉气,额头上又沁出一层冷汗。
林暮的目光落在江川的右脚上。
脚踝那里肿得厉害,红得发紫,像个刚出锅的馒头,把原本就松垮的篮球鞋撑得鼓鼓囊囊。鞋帮和脚踝接触的地方,能看见深色的血渍渗出来,慢慢晕开,把白色的鞋带染成了深褐色。林暮的手指突然开始发抖,他想碰,又不敢碰,只能悬在半空中,指尖微微颤抖。
怎么样?是不是很疼?林暮的声音更急了,几乎是贴着地面发出来的,能站起来吗?去医务室,我扶你去医务室!
他说着就要伸手去扶江川的胳膊,手指刚碰到江川的袖子,就被江川猛地甩开了。
没事。
江川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惯有的硬气,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他摆摆手,动作因为疼痛有些僵硬,指尖泛着不正常的白。就是扭了下,歇会儿就好。
扭了下?林暮急了,声音都变调了,你那脚踝都肿成这样了!还流血了!
他想再去扶,江川却固执地偏了偏身子,避开了他的手。周围的人越围越多,像堵墙似的圈在他们周围,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这谁啊?七班的?
好像是那个转学生,叫林暮吧?
他跟江川很熟吗?跑这么快。
摔得不轻啊,你看那脚踝,估计是骨折了。
活该,刚才那么横,这下好了吧。
议论声像蚊子似的在耳边嗡嗡叫,林暮烦得想骂人,却死死咬着嘴唇没吭声。他知道江川好面子,不喜欢在这么多人面前示弱,更不喜欢被人围观。可现在不是好面子的时候,那脚踝肿得那么厉害,红得发紫,一看就不是简单的扭伤。
江川,别硬撑了。林暮放低声音,几乎是恳求,我扶你去医务室,张老师说医务室有冰袋,先敷上能消肿。
江川没说话,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踝,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汗水顺着他的下颌往下滴,落在水泥地上,砸出一个又一个小小的湿痕。他的手指还在微微发抖,抓着脚踝的力道却丝毫没松,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像是要把那块肿胀的肉捏碎。
我没事。江川又说了一遍,这次声音更低,带着点不耐烦,大概是疼得厉害,语气里的硬气都弱了几分,你先回去。
我不回去!林暮急了,也顾不上什么面子不面子的,直接伸手抓住了江川的胳膊,你站不起来,我得送你去医务室!
他的手很烫,带着跑过来时的热气,抓得很紧,指节都陷进了江川汗湿的球衣里。江川的胳膊僵了一下,没再甩开他。
说了没事。江川的声音有点闷,他试着动了动右脚,刚一用力,就疼得倒吸一口凉气,身体猛地晃了晃,差点栽倒。林暮赶紧伸手扶住他的肩膀,掌心能清晰地感觉到江川因为疼痛而绷紧的肌肉。
周围的议论声更大了。
你看,站都站不起来了,还说没事。
这转学生倒是挺关心他。
他俩关系挺好啊?
怪怪的......
张磊也急了,蹲在另一边,想去扶江川的另一只胳膊:川哥,别硬撑了!林暮说得对,去医务室看看吧!
江川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睛里的水汽散了些,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疼。他看了看林暮,又看了看张磊,最后把目光落在自己肿得不成样子的脚踝上,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
他试着撑着地,想自己站起来。左手撑在地上,右手抓着林暮的胳膊,用了点力气,可右脚刚一沾地,那股钻心的疼就再次袭来,比刚才还要厉害,像是有无数根针在扎他的骨头。他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差点再次摔倒,幸好林暮和张磊一左一右扶住了他。
站不起来......张磊的声音带着哭腔,川哥,你站不起来啊!
江川没说话,只是咬着牙,额头上的冷汗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淌。他松开抓着林暮胳膊的手,重新捂住自己的脚踝,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林暮看着他疼得扭曲的脸,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又酸又涩。他知道江川的脾气,倔得像头驴,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承认自己不行。可现在,他是真的站不起来了。
周围的议论声渐渐小了些,大概是看江川疼得厉害,那些看好戏的人也收起了笑容,脸上多了点复杂的表情。裁判老师也蹲了下来,皱着眉问:同学,实在不行就叫救护车吧?看着像是骨折了。
江川没理他,只是低着头,死死抓着自己的脚踝。
林暮蹲在他面前,看着他苍白的脸和紧抿的嘴唇,突然想起第一次在维修铺见到江川的样子。那时候江川正蹲在地上修一辆旧自行车,阳光斜斜地照在他身上,侧脸的轮廓很清晰,手指灵活地摆弄着细小的零件,专注得像在做一件艺术品。那时候的江川,是那么的从容,那么的有力量,仿佛没有什么能难倒他。
可现在,他却因为脚踝的伤,疼得连站都站不起来,像个无助的孩子。
林暮的鼻子突然有点酸。他伸出手,轻轻放在江川的胳膊上,这次江川没有甩开他。
江川,林暮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别硬撑了,我们去医务室。
江川还是没说话,只是肩膀微微垮了下来,像是终于卸下了那层坚硬的壳。
风从球场中央吹过,卷起地上的灰尘和纸屑,打着旋儿往上飘。围观的人还在,议论声却变得模糊起来。林暮能感觉到掌心下江川胳膊的颤抖,很轻微,却真实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