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澈的离去,仿佛带走了京城最后一丝残存的暖意,留给顾瑾的,是一个格外漫长、寒意彻骨的冬天。而在那辆不起眼的青毡马车里,沈澈的西北之行,同样是一场与严酷自然环境、匮乏物资以及内心孤寂的艰难抗争。
离开京畿,越往西北而行,天地间的景致便越发显得荒凉、粗粝。
官道两旁,逐渐失去了繁华城镇与阡陌纵横的肥沃田野,取而代之的是望不到尽头的、覆盖着枯黄衰草的黄土坡,以及如同鬼魅般不时席卷而来、裹挟着细小沙石、打得车壁噼啪作响的凛冽北风。
天空总是呈现一种压抑的灰黄色,日光稀薄而苍白,空气干燥得仿佛能将人鼻腔和喉咙里的最后一丝湿润都掠夺殆尽。
马车颠簸在越来越崎岖不平的土路上,沈澈大部分时间都沉默地靠在摇晃的车厢内壁,闭目养神,或是透过车帘缝隙,看着外面飞速倒退的、千篇一律的荒芜景象,感受着身体的疲惫与心灵在广阔天地间的某种放空与沉淀。
约莫一个多月后,风尘仆仆的马车终于抵达了此行的终点——位于西北边境防线中段,以地势险峻、条件艰苦、战事频繁而着称的“肃北卫”驻军之地。
还未真正靠近军营,一股混杂着干燥尘土、牲畜粪便、男人汗臭、皮革鞣制以及生铁金属气息的、粗野而浓烈的味道,便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呛得人几乎窒息。
远远望去,连绵起伏的营寨依着光秃秃的山势而建,主要以粗大的原木和夯实的黄土构筑而成,显得简陋而坚固。无数面颜色暗淡、破损不一的旌旗,在似乎永不停歇的狂风中猎猎舞动,发出撕裂般的声响。
营寨外围,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尖锐的拒马、深深的壕沟,以及高耸的木质哨塔。塔楼上,持戈而立士兵的身影,在灰黄的天幕下如同一个个凝固的剪影,透着一种森严冰冷的戒备与肃杀之气。
在距离军营尚有数里的一处偏僻驿站,沈澈换上了早已准备好的、打着补丁的普通兵丁号衣,将斗篷和大部分银钱仔细藏好,只留少许碎银铜板在身上。他深吸一口气,将那属于沈府二公子的过往彻底掩埋,眼神变得如同这里的风沙一般粗糙而坚定。他辞别了车夫,独自一人,背着行囊,一步步走向那象征着铁血与磨砺的军营大门。
新兵入伍的流程,简单、粗暴,甚至带着几分漠然。核验身份文书——自然是萧策为他精心准备的、天衣无缝的假身份,一个名叫“沈河”,来自中原某处遭了水患的州县,家破人亡,前来边军投军觅一条生路的孤儿。接着是潦草的登记造册,然后领到了一柄刃口略显粗糙、木柄上满是毛刺的制式长刀,一套散发着霉味和汗臭、不知道被多少人穿过的旧皮甲,以及一卷薄得几乎能透光、填充着劣质芦絮的破烂铺盖。整个过程,负责登记的文书头都没抬几次,仿佛处理的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一批批即将被投入熔炉的消耗品。
随后,他就被一个面色黝黑、嗓门洪亮的队正像驱赶牲口一样,带到了隶属于肃北卫前军、第三营、第五都旗下,一个充斥着汗臭和脚臭味的拥挤营房里。
“都听好了!到了这儿,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队正叉着腰,目光扫过眼前几十个面带惶恐或麻木的新兵蛋子,声如洪钟,
“这里没什么少爷公子,只有能把后背交给彼此的兄弟,和能把刀砍进敌人脖子的好汉!想活命,想立功,就给我把皮绷紧了,把招子放亮了!听上官的号令,练好杀敌的本事!谁要是敢偷奸耍滑,或是触犯了军规……”他冷笑一声,拍了拍腰间悬挂的、带着倒刺的牛皮鞭,“军法队的鞭子,可不认人!听到了没有?”
“听……听明白了!”新兵们参差不齐、带着颤音地回答。
沈澈低着头,混在人群中间,努力收敛自身气息,降低存在感。他快速地用余光观察着周围的环境:低矮得需要弯腰才能进入的营房门,泥土地面坑洼不平,潮湿阴冷,靠墙两排是大通铺,铺着发黑、散发着浓重霉味的草垫,上面胡乱堆着些同样肮脏的铺盖。
身边这些未来将要同吃同住、甚至可能并肩作战的“袍泽”,大多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眼神里或是透着初来乍到的茫然无措,或是带着历经苦难后的麻木,也有少数几个,眼神凶狠,透着亡命之徒般的戾气。
他知道,这里和他过去十几年所经历的、那个讲究礼仪规矩、繁文缛节的沈府,和他姐姐为他营造的那个相对安全的环境,截然不同。这是一个完全遵循着最原始、最赤裸的丛林法则的世界,弱肉强食,力量至上。
他被分配到的这个什,什长是个三十多岁、脸上从左眉骨到右边嘴角斜着一道狰狞蜈蚣疤、名叫李莽的老兵油子。
李莽个子不高,但骨架粗大,一身精悍的肌肉,眯着一双总像是在算计什么的三角眼,上下打量着沈澈这个虽然穿着破旧号衣、但身板挺直、皮肤明显比周围人细嫩白皙些的“新丁”,嘴角不屑地撇了撇,鼻腔里哼出一股带着蒜臭的热气,没多说什么,只是用粗糙的手指随意一指靠近门口、那处漏风最厉害、寒气直往里灌的通铺角落:“你,睡那儿!”
艰苦卓绝的训练,从第二天拂晓、天色还是一片墨蓝时便开始了。尖锐刺耳的梆子声,如同索命的魔音,毫不留情地撕裂了寒冷的寂静。
新兵们被粗暴地从尚存一丝温热的被窝里吼起来,顶着能把人耳朵冻掉的凛冽寒风,跌跌撞撞地被驱赶到一片巨大的、被踩踏得坚硬如铁的校场上,开始日复一日、仿佛永无止境的操练:枯燥乏味的队列、永无止境的负重奔跑、挥舞起来震得手臂发麻的制式长刀劈砍、以及需要极大技巧和臂力才能拉开的硬弓练习……
沈澈凭借着在韩教习手下打下的坚实基础,以及那股不肯服输的狠劲,很快便在同期新兵中显露头角。他的队列动作标准,耐力远超常人,刀法虽然略显生疏,但发力技巧和准头都让教头侧目,尤其是射箭一项,几乎是百发百中,引得不少人暗中惊叹。
然而,军营并非单靠个人勇武就能顺利立足的地方。他过于出色的表现,无形中招致了一些人的嫉妒和排挤,尤其是什长李莽。
李莽似乎天生就看不懂这个沉默寡言、眼神清亮、训练起来不要命,显得与其他浑浑噩噩的新兵格格不入的“沈河”。他觉得这小子身上有股说不出的劲儿,让他这个老兵油子感到不舒服,甚至隐隐有种被威胁的感觉。
于是,刁难便接踵而至。
“沈河!”训练间隙,李莽叉着腰,晃荡到正在默默擦拭长刀的沈澈面前,三角眼里闪着不怀好意的光,“去,把那边校场角落的马粪都给老子清了!还有茅坑,也一并掏了!动作快点,别磨磨蹭蹭像个娘们!”
那是全营公共的茅厕,污秽不堪,臭气熏天,通常是惩罚犯错士兵的地方。旁边几个依附李莽的老兵跟着起哄:“就是,新来的,就得懂规矩!”“什长让你去,是看得起你,磨砺你!”
沈澈握刀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了李莽一眼,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委屈,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静。
他想起姐姐的叮嘱——“遇事莫要强出头”。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放下刀,站起身,只简单地回了一个字:“是。”
然后,他便在众人或同情、或幸灾乐祸、或漠然的目光中,默默地拿起工具,走向那污秽之地。他干得很仔细,仿佛不是在清理污物,而是在完成一项重要的任务,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紧抿的唇线透露出一丝隐忍。
又有一次,负重越野跑,李莽故意在沈澈经过他身边时,伸脚绊了他一下。沈澈一个趔趄,背上沉重的沙袋差点将他带倒,膝盖重重磕在坚硬的石子上,瞬间破了皮,渗出血迹。
“妈的!没长眼睛啊?!跑个步都跑不稳,废物!”李莽反而恶人先告状,破口大骂。
旁边一个同样常被李莽欺负、名叫赵铁柱的憨厚新兵忍不住嘟囔了一句:“什长,明明是你……”
“你他妈给老子闭嘴!”李莽瞪眼吼道,扬手作势要打。
沈澈却已经迅速稳住了身形,他甚至没有去看膝盖上的伤,只是抬起眼,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掠过李莽那张蛮横的脸,依旧平静地说:“是我没注意。” 说完,他调整了一下呼吸,重新迈开步子,一瘸一拐地,却异常坚定地继续向前跑去,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他的隐忍和沉默,在某些人看来是懦弱,但在另一些稍有眼力的人看来,却是一种可怕的沉稳和力量。
除了训练的艰苦和人际的复杂倾轧,边塞军营生活的粗糙与匮乏,更是无处不在,考验着每个人的极限。
粗糙得几乎能划破喉咙的粟米饭,清澈见底、不见半点油腥的所谓“菜汤”,严寒的夜晚裹着那薄如蝉翼、根本不足以抵御塞外寒风的破被,冻得牙齿打颤、瑟瑟发抖地挤在一起汲取微薄的体温,还有那无孔不入、在衣缝和被褥里疯狂滋生的虱子跳蚤……这一切的一切,都与他曾经在沈府那种锦衣玉食、仆从环绕的生活,有着云泥之别,是天壤般的差距。
最初的那几天,他几乎夜夜无法入睡,身体的极度疲惫与精神上巨大的落差感,如同两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深夜,听着营房里此起彼伏、震耳欲聋的鼾声、磨牙声和含糊的梦呓,他会悄悄从贴身的衣物里取出那套用软布包裹的金针,借着从门缝窗隙透进来的、微弱的月光或雪光,回忆着顾瑾曾经手把手教导他的那些穴位和舒缓手法,小心翼翼地为自己刺穴,缓解因过度训练而造成的肌肉酸痛和僵硬。
真正的转机,发生在他入伍后的第十天。
一次例行的野外拉练,他们这一什被派往营地外围一处丘陵地带负责在前探路。不料,在穿过一片枯黄的胡杨林时,突然遭遇了小股西戎游骑的骚扰。
这些游骑兵来去如风,马术精湛,箭法更是刁钻狠辣,专往人防备薄弱处招呼。猝不及防之下,队伍瞬间出现了混乱,惨叫声中,两名躲闪不及的新兵大腿和肩膀中箭,鲜血瞬间染红了号衣。
“结圆阵!快!举盾!长枪手上前!”李莽虽然平日里油滑惫懒,此刻面对真正的敌人,倒还保留着老兵的基本素养,声嘶力竭地大声呼喝着,试图稳住阵脚。
但新兵们终究是训练时日尚短,缺乏实战经验,慌乱之中,所谓的圆阵显得松散不堪,盾牌举得歪歪斜斜,长枪手更是挤作一团。
就在这混乱之际,一支角度极为刁钻、带着凄厉破空声的冷箭,如同毒蛇出洞,从一个极其隐蔽的角度,直奔正挥舞着腰刀指挥、侧面空门大开的李莽面门而来!李莽的注意力完全被正面几名试图冲击的游骑吸引,对此竟是浑然未觉!
眼看那闪烁着寒光的狼牙箭镞就要洞穿他的头颅!
就在这生死一线的千钧一发之际,一直处于阵型边缘、始终冷静如冰、密切观察着四周敌骑动向的沈澈动了!他甚至没有经过大脑思考,完全是一种在韩教习残酷训练下形成的、近乎本能的反应!
只见他左脚猛地向侧前方踏出半步,身体如同绷紧的弓弦般瞬间拧转,重心下沉,同时右手那柄原本斜指地面的制式长刀,借着腰腹瞬间爆发出的力量,自下而上,划出一道精准而狠厉的弧线,刀刃破开空气,发出尖锐的嘶鸣——
“铛——!”
一声清脆到令人牙酸的金铁交鸣之声炸响!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沈澈手中那柄看似普通的长刀,竟不偏不倚,精准无比地劈砍在那支势大力沉的狼牙箭的箭杆中部!巨大的冲击力让刀身剧烈震颤,发出嗡嗡的余响,而那支致命的箭矢,则被这股巧劲瞬间改变了方向,“嗖”地一声斜飞出去,深深钉入了旁边一棵胡杨树的树干,箭尾兀自剧烈地颤动着!
整个动作如行云流水,干净利落,对时机的把握妙到毫巅,仿佛经过了千百次的演练!
一瞬间,整个混乱的战场似乎都为之凝滞了片刻。正准备再次张弓搭箭的西戎游骑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突然爆发的年轻士兵。混乱的新兵们更是目瞪口呆,看向沈澈的眼神如同看着怪物。
李莽只觉得一股恶风擦着自己的脸颊掠过,带起几根断发,他惊魂未定地猛地回头,正看到沈澈缓缓收刀,面色平静,唯有胸口因瞬间的爆发而微微起伏。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脸上那道狰狞的刀疤都似乎抽搐了一下,眼神极其复杂地死死盯着沈澈,混杂着震惊、后怕、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尴尬与感激。
最终,他只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粗嘎的字:“好……好小子!你他娘的……反应真不慢!”
那次遭遇战后,沈澈明显感觉到其他人看他的眼神有了变化,少了几分轻视,多了几分认可。李莽虽然依旧没什么好脸色,但至少不再刻意刁难他。沈澈知道,自己用实力,在这残酷的军营中,勉强挣得了一丝立足之地。
他并没有因此而松懈,反而更加刻苦地投入训练,并开始有意识地与什里一些看起来较为耿直、或者同样被李莽排挤的兵卒交谈,了解军营里的人际关系、各级军官的脾性,以及……关于军需物资调配、乃至更高层的一些若有若无的流言蜚语。
他知道,姐姐让他来这里,不仅仅是为了磨砺他,更是为了那深藏在边关风沙之下的秘密。而这一切,才刚刚开始。他像一株顽强的新草,在西北凛冽的风沙中,努力地将根系扎向这片陌生而危险的土地深处,等待着破土而出的时机,也等待着与远方京城的那份遥相呼应。
一日训练结束后,一个平日里沉默寡言、名叫王虎的老兵,在擦身而过时,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对沈澈说了一句:“小子,箭法不错。不过,在这地方,光会射箭……可不够。眼睛,得放亮些,有些人,有些事,碰不得。”
沈澈心中凛然,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他明白,这肃北卫的水,恐怕比他想象的,还要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