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深处的雨幕与“烛龙”基地的紧张,仿佛被时空扭曲,并未影响到数千公里外,那座依托古书院旧址扩建而成的“文明书院”。这里的时光流速,似乎与外界截然不同。
时值深秋,碧空如洗,阳光失去了夏日的酷烈,变得温煦而明亮,像融化了的琥珀,流淌在仿古建筑的飞檐翘角上,流淌在环绕书院的那片名为“镜心”的湖泊水面上。湖水清澈,倒映着蓝天白云和岸边已经开始泛黄的垂柳,偶尔有书院饲养的几只丹顶鹤优雅地踱步浅滩,惊起一圈圈细碎的涟漪。
林见鹿穿着一件灰蓝色的夹绒中式对襟上衣,下身是同色系的宽松裤子,脚上还是一双舒适的布鞋。比起在山中隐居时,他此刻的穿着更正式了些,但依旧洗去了所有属于权力中心的凌厉与匆忙。他的头发已然全白,梳理得整整齐齐,脸上岁月的刻痕清晰可见,但眼神温润平和,像这秋日的湖水,深不见底,却波澜不惊。
他身边,是穿着一件淡紫色羊绒开衫的苏晚晴。她的头发也染上了霜色,但仪态依旧优雅从容,眼角细细的皱纹里盛着的不是疲惫,而是历经风雨后沉淀下来的温柔与宁静。她一只手轻轻挽着林见鹿的臂弯,另一只手随意地垂在身侧,步伐不快,与林见鹿保持着一致的、闲适的节奏。
两人沿着湖边的青石板小径慢慢走着,谁也没有先开口,只是享受着这份难得的、无人打扰的静谧阳光。空气中飘来淡淡的桂花残香,混合着湖水微腥湿润的气息,还有远处书院讲堂隐约传来的、年轻学子们清越的辩论声。
“这湖边的柳树,比我们刚来的时候,粗壮了不少。”苏晚晴微微侧头,看着岸边那排姿态各异的垂柳,声音轻柔得像是在自言自语。
“嗯,”林见鹿点了点头,目光也落在那些柳树上,“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树在长,人也在变。看着这些年轻的孩子们,总觉得时间过得特别快。”
“你呀,现在倒是有闲心感慨时间了。”苏晚晴轻笑,带着一丝揶揄,“以前在实验室,在指挥中心,恨不得把一秒掰成八瓣用,什么时候见你抬头看过天,低头看过树?”
林见鹿也笑了,那笑容让他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显得格外温和:“此一时,彼一时嘛。以前是埋头拉车,顾不上看路。现在车交给别人拉了,我这老家伙,总算能直起腰,看看周围的风景了。”
他停下脚步,弯腰从地上捡起一片形状完美的金黄色银杏叶,对着阳光仔细看着叶脉的纹路,像在欣赏一件艺术品。“你看这叶子,脉络清晰,结构精巧,蕴含的信息,未必比我们设计的那些复杂电路少。大自然,才是最高明的设计师。”
苏晚晴看着他孩子气的举动,眼神柔软。她知道,这种对寻常事物的细微观察和感悟,是过去的林见鹿绝对无法拥有的奢侈。她挽紧了他的手臂,轻声说:“能这样看看风景,挺好的。我们都这个年纪了,也该歇歇了。”
“是啊,该歇歇了。”林见鹿将银杏叶小心地放回树根旁,任由它归根化泥,“就是不知道星澜他们,还有赵昊那边,现在怎么样了。”
他的语气里有关切,但并没有焦虑,更像是一种长辈对远行晚辈的自然挂念。
苏晚晴拍了拍他的手臂:“儿孙自有儿孙福。星澜那孩子,心性坚韧,能力出众,比你当年也差不了多少。赵昊更是个人精,有他坐镇,出不了大乱子。你就别瞎操心了。”
“倒不是操心,”林见鹿摇摇头,继续缓步向前,“只是有时候会想,我们当年面对的,虽然艰难,但目标相对明确——活下去,发展起来。可现在他们面对的,是真正的‘未知’。‘种子港’,‘文明温室’……这些名词背后代表的意义,可能完全超出我们现有的认知框架。”
“那也不是你能替他们去探索的了。”苏晚晴的语气很现实,也很温柔,“我们能做的,就是把该交的交接好,然后……相信他们。”
林见鹿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阳光透过柳枝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
“是啊,相信他们。”他重复了一句,像是最终的说服了自己。他转换了话题,指着前方不远处一座临水而建的小小茶舍,“走,去那边坐坐,晒晒太阳。听说书院餐饮部新研究出一种用月球基地藻类提取物做的茶点,味道……很特别,敢不敢尝尝?”
苏晚晴挑眉:“月球藻类?听着就不像什么好吃的东西。不过……既然林大学者邀请,我就勉为其难,陪你‘科研考察’一下好了。”
两人相视一笑,默契地走向茶舍。
茶舍是竹木结构,四面开窗,景致极佳。他们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点了一壶清茶和那份传说中的“月球藻类茶点”。茶点呈淡绿色,做成叶子的形状,看起来倒是清新可人。
林见鹿小心地咬了一口,细细品味,表情变得有些古怪。
“怎么样?”苏晚晴好奇地问,没有动自己面前的那一块。
林见鹿咽下口里的东西,又喝了一口茶,才慢悠悠地说:“口感……很奇妙。有点像抹茶,但又带点……嗯,苔藓的清香,后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金属感。总结来说,营养价值可能很高,但距离‘美味’,还有相当长的一段路要走。”
苏晚晴被他的描述逗乐了,掩口轻笑:“看来咱们的太空农业,任重道远啊。”
“总要有人先尝试嘛。”林见鹿也笑了,虽然不再碰那茶点,但依旧很有研究精神地观察着它的结构,“探索,本就是尝百草的过程。”
阳光透过玻璃窗,暖融融地照在身上。茶香袅袅,窗外湖光山色,鹤影翩跹。这一刻,时光仿佛真的静止了。他们聊着书院的趣事,聊着某位教授新提出的关于“宇宙语”语法结构的奇葩理论,聊着年轻时创业的糗事,就像世间最普通的一对老夫妻,享受着宁静的退休生活。
然而,这份平静之下,并非毫无涟漪。
当茶壶里的水续到第二遍时,林见鹿看似随意地放在桌面的个人终端(依旧是那个银色薄片)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显示有一条来自“烛龙”基地赵昊的最高加密信息摘要,标记为【非紧急·同步知悉】。
林见鹿的目光在终端上停留了不到半秒,指尖都未曾动弹一下,只是端起茶杯,又呷了一口,仿佛那只是屏幕一次无关紧要的反光。
但坐在他对面的苏晚晴,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极其细微的了然与凝重。她太了解他了,几十年的风雨同舟,有些东西无需言语。
她没有问,只是静静地等着。
林见鹿放下茶杯,看向窗外。一只丹顶鹤正单腿立在浅水中,歪着头,用长长的喙梳理着羽毛,姿态悠闲至极。
“晚晴,”他忽然开口,声音平静无波,“你说,如果……如果我们人类文明,内心深处最恐惧的东西,被完完整整地、放大无数倍地具象化出来,会是什么模样?”
苏晚晴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她没有去看那个终端,而是顺着林见鹿的目光,也望向窗外那只鹤,沉吟了片刻。
“每个人恐惧的东西都不一样吧。”她轻声说,“有人怕黑,有人怕高,有人怕孤独,有人怕被遗忘……对于一个文明整体而言……”她顿了顿,似乎在认真思考这个宏大的问题,“或许是倒退?是分裂?是……存在意义的虚无?”
林见鹿缓缓转过头,看着自己的妻子,眼神深邃:“也许,比这些更具体,也更……原始。”
他没有再往下说,苏晚晴也没有再问。茶舍里再次安静下来,只有窗外隐约的鹤唳与风声。
那份来自“烛龙”的简报,如同投入湖心的一颗小石子,在两人心间荡开一圈微澜后,迅速沉底,湖面很快恢复了平静。但他们都明白,那石子已然存在,并且指向着深海之下,正在涌动的暗流。
又坐了一会儿,阳光开始西斜,给湖面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色。
“走吧,”林见鹿站起身,向苏晚晴伸出手,“回去看看我昨天写的那章《论不确定性在文明演进中的积极作用》,你答应要给我当第一个读者的,可不准赖账。”
苏晚晴笑着将手放进他的掌心,借力站起来:“好好好,林大学者的大作,我可不敢怠慢。不过说好了,要是写得不好,我可是要划红线写评语的。”
“求之不得。”林见鹿温和一笑,牵着她的手,一如几十年前那样,稳稳地迈步走出茶舍,融入了夕阳金色的余晖里。
他们的背影,在长长的柳堤上,被拉得很长很长,与湖光山色、与书院飞檐、与这平凡而温馨的一天,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仿佛外界所有的波澜壮阔、所有的未知挑战,都与这片刻的宁静无关。
然而,就在他们身影即将消失在柳树丛后时,林见鹿另一只空着的手,看似无意地、极其自然地在身侧,用指尖轻轻叩击了两下。
那是很多年前,他们在最艰难的时刻,约定的一个极其隐秘的暗号。
意思是——
“已知悉,静观其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