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基地里的激情与共鸣，如同被无形屏障隔绝，并未传递到位于秦岭山脉深处，那座代号“烛龙”的绝对禁地之中。
这里与其说是一个基地，不如说是一座掏空了山腹，用无数层合金、复合材料以及最新力场科技加固而成的巨型堡垒。空气里弥漫着恒定的、略带凉意的循环风的气息，以及一种只有最精密仪器长时间满负荷运转时，才会产生的、几乎无法察觉的低频嗡鸣。这里是“文明壁垒计划”最后，也是最核心的指挥枢纽。
一间灯火通明，墙壁被无数块大小不一的光学屏幕占据的指挥大厅内，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赵昊，这位曾经在商界和危机前线都显得游刃有余的壮硕汉子，此刻正双手撑在冰冷的合成金属控制台上，脖颈处的青筋因用力而微微凸起。他死死盯着中央主屏幕上分割出的两块实时画面——一边是“启明号”外部传感器传回的、正沿着那条璀璨“星路”稳定航行的前方视野，无尽的黑暗与遥远的星点被拉伸成模糊的光带；另一边，则是亚马逊“门”小队成员头盔摄像头传回的、极其不稳定且光怪陆离的实时影像——扭曲的、散发着微光的植物脉络，脚下踩着的仿佛不是泥土而是某种半透明的能量网格，光线在不该拐弯的地方折射出诡异的彩虹。
“‘种子港’？‘文明温室’？还他妈有个‘评估大厅’？”赵昊的声音沙哑，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烦躁，“这帮……‘存在’，说话能不能痛快点？这名词听着就让人心里头发毛！”
他猛地直起身，抓起控制台角落一个印着“内部特供”字样的复古搪瓷缸，狠狠灌了一大口浓茶。茶叶是林见鹿前几天托人送来的新品，据说是用月球基地特殊光照培育的，味道清冽，带着点说不清的冷香，但这会儿喝在他嘴里，跟树叶子泡水没啥区别。
“老林倒好，跑去给孩子们‘点燃火种’了，把这摊子事儿全丢给我们。”他嘟囔着，像是在对身边唯一能跟上他节奏的副手抱怨，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他倒是洒脱了，我们呢？跟特么闯进别人家精心布置的考场一样，题目是啥，评分标准是啥，全不知道！”
副手是个戴着眼睛的年轻技术官员，闻言推了推镜框，冷静地分析：“赵总，从信息流本身分析，其编码方式虽然陌生，但底层逻辑清晰，不含明显恶意代码。更像是一种……高度自动化的流程引导。”
“流程引导？”赵昊嗤笑一声，指了指亚马逊小队那边晃动得让人眼晕的画面，“你管这叫引导？我咋觉得像是被塞进了某种……宇宙级主题乐园的快速通道，连风景都不让你看清楚！”
他虽然嘴上抱怨个不停，但那双锐利的眼睛却从未离开过屏幕，大脑飞速运转，协调着全球各个支持团队，确保两条前线的信息通道畅通，资源调配及时。他知道，林见鹿的“放手”是正确的，甚至是必须的。新时代的船长是星澜，而他赵昊，以及这个“烛龙”基地，就是旧时代留给新船长的最后一道保险，一个坚实的、处理一切“历史遗留问题”和“突发恶劣状况”的船坞。
就在这时，他的个人通讯终端，一个看起来像老式怀表一样的实体设备，发出了柔和而持续的震动。这不是普通的呼叫，而是最高权限、最紧急信息汇总统一触发的提示。
赵昊眉头一皱，迅速点开。
怀表表面投射出一片微光，形成一份不断滚动更新的清单。清单的标题赫然是——《“卡脖子”技术及战略资源最终清单》。
这份清单，可以说是旧时代留给他们的，最沉重、也最屈辱的遗产之一。上面罗列着曾经让整个文明喘不过气来的技术壁垒、资源瓶颈、工业皇冠上的明珠……每一项后面，都曾凝聚着无数科学家、工程师的汗水、泪水乃至血水。从最初的光刻机、高端航空发动机，到后来的高能物理探测器材料、量子计算核心算法，再到面对“过滤器”危机时暴露出的能源、推进、生态循环等无数难题……
在过去几十年的疯狂冲刺下，清单上的项目，一个个被攻克，被划掉。红色的删除线，如同文明的伤疤愈合后留下的印记。
赵昊的目光，习惯性地、带着一丝疲惫的欣慰，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已被划掉的项目。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滑动着光幕，仿佛在抚摸一段峥嵘岁月的年轮。
然后，他的动作停住了。
清单，到了尽头。
在最后一个刚刚被划掉不到七十二小时的项目——“超大型生态循环系统长期绝对稳定性验证”后面，是一片空白。
再也没有下一个需要集全球之力、需要赌上国运、需要无数人前赴后继去攻克的具体技术难题了。
旧的征程，似乎真的走到了终点。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如同打翻了的五味瓶，瞬间充斥了赵昊的胸膛。有卸下千斤重担般的虚脱，有目睹奇迹诞生的自豪，但更多的，是一种空落落的茫然。习惯了负重前行，习惯了目标明确地打怪升级，当眼前突然没有了那个具体可见的“怪物”时，反而有些无所适从。
他盯着那片空白，沉默了足足有一分钟。指挥大厅里的低频嗡鸣似乎变得更加清晰了。
忽然，他伸出右手食指，那根手指因为常年处理各种紧急事务，甚至在早期亲自参与设备调试而留下过细小的疤痕，显得有些粗糙。
他没有调用虚拟键盘，而是直接用指尖，在那片象征着旧时代终结的空白处，郑重地、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三个字：
星辰大海。
字迹算不上好看，甚至有些歪斜，带着他特有的那种不拘小节的悍勇之气。
但这三个字落在那里，却仿佛拥有千钧之力。
写完，他像是完成了一个极其重要的仪式，长长地、彻底地呼出了一口气。胸中那股空落落的感觉，似乎被这三个字填满了少许。目标不再具体，但疆域变得无限广阔。
“呼……”他放下“怀表”，转身，再次看向中央主屏幕。
这一次，他的眼神已经变了。之前的烦躁和焦虑被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坚定的光芒。就像一头习惯了在丛林中搏杀的老狼，突然来到了广袤无垠的草原，虽然陌生，但骨子里的野性与斗志却被彻底激发。
“行了。”他拍了拍控制台，声音恢复了往常的洪亮，“别管他‘种子港’还是‘文明温室’，来都来了，难道还能掉头回去？”
他目光扫过全场，所有接触到他那带着一丝“痞气”却又无比可靠眼神的工作人员，都不自觉地挺直了背脊。
“通知‘启明号’，保持最高级别警觉，但按接收到的导航信息继续前进。告诉他们，家里有我们看着，放心飞！”
“亚马逊那边，告诉前线的小兔崽子们，稳住心态，就当是去……嗯，参观外星人搞的5A级景区！把看到的一切，哪怕是觉得地上有块石头长得不对劲，都给我记录下来！评估？我们还不知道评估评估他们呢！”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近乎狰狞的笑容（这通常是他极度兴奋或紧张时的表现）：“另外，启动‘烛龙’最高响应预案。把我们库存的那些‘压箱底’的好东西，都给我检查一遍，从反物质约束罐到最新型号的‘共情波’广播阵列，确保需要的时候，能立刻派上用场。”
“老子倒要看看，这‘星辰大海’的第一站，到底是朋友的客厅，还是猎人的陷阱！”
就在赵昊下达这一系列指令的同时，遥远的深空，“启明号”舰桥。
星澜站在宽阔的舷窗前，凝视着窗外那条仿佛由无数微小星辰铺就的、稳定得令人心悸的“航迹”。她的身影在舰桥柔和的内部光照下，显得有些单薄，但脊梁挺得笔直。
“种子港……”她轻声重复着那个名字，眼神中充满了纯粹学者般的好奇，以及身为领袖必要的审慎。
“导航系统完全被接管了，首席。”身旁的航信官报告，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我们自己的引擎和舵效仍在，但任何偏离这条预设航迹的尝试，都会受到一种……温和但无法抗拒的纠正力场。”
星澜点了点头，表示知晓。她抬起手，轻轻触碰着冰冷的舷窗玻璃，仿佛能透过这层坚固的隔绝，感受到外面那条“星路”所蕴含的、远超人类理解的科技力量。
“不必强行对抗。既然对方为我们铺好了路，那就先走下去。”她的声音平静，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全员进入二级待命状态。科学组，优先分析‘航迹’的能量构成和空间曲率变化。防御组，确保所有护盾系统处于随时可激发状态。”
她顿了顿，补充道，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幽默：“毕竟，我们是去‘做客’的，总不能显得太失礼，也不能毫无准备。”
她的镇定感染了舰桥上的每一个人。紧张的气氛稍稍缓解，各部门按照指令高效运转起来。
而在亚马逊那片被能量扭曲的奇异空间内，接触小队的成员们，正经历着更为直观的震撼。
队长是一名经验丰富、心理素质极强的前特种部队军官，代号“山猫”。他此刻正打出手势，让队员们保持紧密的防御队形，小心翼翼地沿着脚下那条发光的网格路径向前移动。
“报告基地，我们已进入‘门’内空间。重复，已进入。”他的声音通过加密频道传回，稳定得听不出丝毫情绪，尽管他的心脏正因周围超乎想象的环境而剧烈跳动。“环境参数异常，重力有微弱波动，空气成分……无法用现有仪器完全解析，但暂未检测到直接毒性物质。光线来源不明，似乎源自所有物质本身。”
他一边报告，一边警惕地观察着四周。那些发光的藤蔓仿佛拥有生命，在他们经过时，会微微摇曳，散发出更柔和或更明亮的光芒。远处，隐约可见一些庞大而规则的几何体轮廓，沉默地矗立在迷蒙的光晕中，像是某种建筑的遗迹，又像是巨型的仪器。
“我们正沿着一条明显的路径前进，路径似乎在……主动引导我们。”山猫补充道，语气中透露出难以置信，“感觉就像……就像踩在一条会自动往前传送的履带上。”
突然，路径前方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由流动光线构成的拱门。拱门上方，浮现出他们之前接收到的信息流中相同的符号，经过“启明号”超级计算机的实时转译，在他们的战术目镜上显示为地球文字：
【评估大厅 - 入口】
山猫停下脚步，抬起拳头，整个小队瞬间静止，枪口自然下垂，但手指从未离开扳机。
“基地，我们已抵达目标标识点。请求进一步指示。”他沉声汇报，目光锐利地扫视着那个光构成的拱门，试图找出任何隐藏的陷阱或防御机制。
“烛龙”基地，赵昊摸着自己下巴上硬邦邦的胡茬，盯着屏幕上那个光芒流转的入口，咧了咧嘴。
“指示？都到人家门口了，还能有啥指示？”他对着麦克风说道，声音直接传到小队每个成员的耳机里，“进去！大大方方地进去！记住，你们代表的是整个人类文明，别怂！但也给老子把眼睛瞪得像铜铃，把耳朵竖得像天线！看看这个‘评估’，到底是个什么鬼名堂！”
“山猫收到。”
小队成员互相看了一眼，彼此点了点头。山猫深吸一口气，第一个迈开了脚步，稳稳地踏入了那片光芒之中。
他的身影消失的瞬间，传回的最后一段影像，是骤然变得无比开阔、弥漫着柔和白光、看不到边际的宏大空间，以及一个冰冷的、非男非女、直接在他们脑海中响起的声音：
【样本th-001（人类文明），欢迎。请于指定位置就位，第一阶段‘文明潜力初步扫描’即将开始。】
……
“烛龙”基地，主屏幕上山猫小队的影像在踏入光门后变成了大片跳跃的雪花，信号中断了。
几乎在同一时间，“启明号”的通讯也接了进来，星澜的声音依旧冷静，但语速稍快：
“赵总，我们接收到新的导航修正。航程倒数计时突然加速，预计抵达‘种子港’时间，缩短至原定的十分之一。另外……我们的前方，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类似空间站或者……人工天体的轮廓。”
赵昊猛地从控制台前站起来。
“样本？扫描？加速？”他咀嚼着这几个词，眼中非但没有恐惧，反而燃烧起更加炽烈的火焰。
他低头，再次看了一眼个人终端上，那片空白清单底部，那三个歪歪扭扭却力透纸背的字——星辰大海。
“来了。”他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个混合着兴奋、警惕和无限战意的弧度。
“真正的考验，这他妈的才算是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