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欢城的侧门,并非宏伟的主城门,更像是一处供底层妖族、货物运输通行的狭窄通道。
门洞幽深,以粗糙的黑色巨石垒砌而成,表面布满湿滑的苔藓和不明污渍,散发着一股混合了霉味、腥臊和劣质香料的古怪气味。
两名穿着破烂皮甲、顶着野猪头颅的妖兵,抱着锈迹斑斑的长矛,歪歪扭扭地靠在门洞两侧打盹。
他俩对进出的人流爱答不理,只有看到稍有姿色的女性经过时,才会睁开惺忪的睡眼,发出猥琐的嘿嘿笑声。
睿厚德显然对这里轻车熟路,他迈着四条小短腿,吭哧吭哧地爬上门洞前湿漉漉的石阶,对着那俩猪妖熟络地打了个招呼:“二位爷,执勤呢?辛苦辛苦!”
其中一个猪妖勉强抬起眼皮,哼唧了一声:
“是老乌龟啊,今天又揽到活儿了?后面那细皮嫩肉的小白脸是谁?新收的伙计?看着面生得很,不像咱这片的妖。”
他浑浊的小眼睛在何不牧身上扫了扫,带着一丝审视和不易察觉的贪婪。
人族在合欢城,本身就是一种“货物”的象征。
睿厚德连忙侧身,用龟壳挡住猪妖大半视线,赔着笑脸:
“哎呦,猪爷您眼真毒!这是小龟我新收的助手,人族散修,没见过啥世面,带他进城见见光景,以后还得靠二位爷多照应照应!”
说着,他看似笨拙地用爪子悄悄塞过去几块下品妖元石。
那猪妖掂了掂手里的石头,撇撇嘴,显然嫌少,但也没再为难,挥挥蹄子:“进去吧进去吧,别挡着道儿!老规矩,管好你的人,在城里别惹事,不然老子也保不住你们!”
“哎哎,明白明白!多谢猪爷!”睿厚德点头哈腰,赶紧示意何不牧跟上,一溜烟钻进了门洞。
何不牧面色平静,心中却是一凛。
这合欢城的底层秩序,果然混乱而直接,几块妖元石就能买路,但也时刻充斥着贪婪与危险。
睿厚德这套行事作风,显然是常年摸爬滚打练就的生存智慧。
穿过昏暗的门洞,喧嚣嘈杂的声浪混合着更加复杂浓烈的气味扑面而来,瞬间将何不牧淹没。
眼前豁然开朗,却又显得无比拥挤混乱。
这就是合欢城。
与其说是一座城,不如说是一个巨大无比、层层叠叠、充满了原始野性欲望的集市。
街道狭窄而弯曲,地面是坑洼不平的黑色石板,沾满了油污和不明液体。
两侧挤满了密密麻麻的摊位和简陋的棚屋。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头晕目眩的混合气味:烤肉的焦香、劣质酒水的刺鼻、刺鼻的香料味、妖兽的体臭、汗水的酸馊,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声音更是五花八门:商贩声嘶力竭的叫卖声、顾客激烈的讨价还价声、笼中奴隶低低的啜泣声、妖族醉汉的狂笑声、打斗的咆哮声、皮鞭的抽打声。
以及不知从哪个角落传来的,暧昧不清的呻吟喘息声,所有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疯狂而病态的活力。
妖族们摩肩接踵,形态各异。
大多保持着半人半妖的形态,獠牙、利爪、鳞片、尾巴随处可见。
他们穿着也千奇百怪,从华丽的皮草到简陋的麻布,甚至赤身露体者也不在少数。
眼神更是复杂,贪婪、麻木、凶狠、淫邪、绝望,鲜少能看到平静或愉悦。
何不牧甚至看到几个衣着暴露、身段妖娆的狐妖和蛇妖,倚在挂着红灯的棚屋门口,对着过往的妖族抛着媚眼,搔首弄姿。
“大佬,跟紧点,这里乱得很。”睿厚德压低声音,用龟壳小心地为何不牧隔开拥挤的妖流:
“合欢城就这样,外面看着还有座城墙,里面其实没啥规矩,拳头大就是规矩。
您别看这些家伙现在挤在一起好像挺热闹,指不定下一秒就因为一点口角,或者看上了同一个货物,当场打起来,打死打残都没妖管。”
何不牧微微点头,星衍境的神念如水银泻地般悄然蔓延开来,瞬间将周围数百丈内的景象、声音、乃至情绪波动尽数纳入感知。
他看到:
一个牛妖摊主,正在用力抽打一个被锁链拴着、骨瘦如柴的人族老者,呵斥他动作太慢,耽误了给客人搬货。老者眼神空洞,仿佛早已麻木;
一个鹰妖商人,正在唾沫横飞地向几个狼妖顾客,展示笼子里几个瑟瑟发抖的猫妖少女和人族少女,吹嘘她们的柔韧性和服侍技巧;
角落里,几个鼠妖正为争抢一块掉在地上的肉骨头打得不可开交,尖叫声撕咬声不断;
远处一个稍微宽敞的广场上,甚至有一个简陋的擂台,上面两个熊妖正在血腥互殴,台下围满了疯狂下注呐喊的妖族。
赤裸裸的欲望,毫无掩饰的弱肉强食。
这里的一切,似乎都在为最原始的生存和享乐服务。
睿厚德一边艰难地在妖群中开路,一边继续为何不牧充当解说,他的声音在嘈杂环境中不得不提高几分,却依旧带着他特有的慢悠悠的诙谐调调:
“大佬您看,这边是食肆区,主要卖各种吃食,从烤雷犀腿、炖地火蟒汤到活吞毒蟾蜍、生嚼赤眼蜂蛹,只有您想不到,没有他们不敢卖的。
那边是酒水区,血焰烧、迷魂酿、百毒涎,都是劲儿大又上头的玩意儿,喝死妖是常事。”
他用爪子指了指一条更加昏暗、散发着浓郁脂粉气和暧昧气息的巷子:
“那儿就是快活巷了,合欢宗旗下的产业最多,各种妖精鬼怪和人族女子,只要出得起钱,啥服务都有。不过坑也多,经常有妖被榨干妖元或者下了蛊,丢出来等死。”
最后,他指向城市中心方向,那里有几座相对高大、灯火通明的石头建筑,隐约传来更加喧闹的竞价声和嘶吼声。
“那儿就是货市核心区了,最大的几家奴隶拍卖场和鼎炉交易所都在那儿。天天都有好货拍卖,听说昨天还有个什么玄阴体的人族女修被拍出了天价,唉,造孽啊。”
睿厚德叹了口气,摇了摇龟脑袋。
何不牧沉默地走着,目光扫过那些被关在笼子里、眼神麻木或绝望的各族生灵,其中人族占了相当比例。
他袖中的手微微握紧,但面上依旧平静无波。
他现在需要的是信息和线索,而非一时冲动的侠义。
就在这时,前方一阵更加剧烈的骚动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只见一群穿着统一黑色皮甲、胸前绘有一个狰狞狼头图案的妖族,正粗暴地推搡着几个小贩,似乎在搜查什么。
为首的是一名独眼狼妖,气息凶悍,达到了真神境三级左右,他正恶狠狠地揪着一个鹿妖小贩的脖子吼道:
“说!看到那只老乌龟没有?!睿厚德!城主府下令捉拿!知情不报,以同罪论处!”
那鹿妖吓得浑身发抖,结结巴巴道:“狼,狼爷饶命!小,小的没看见睿大爷啊。他,他今天好像没来这边。”
“废物!”独眼狼妖一把将鹿妖甩开,目光凶狠地扫视周围:
“都给老子听好了!睿厚德那只老乌龟,胆大包天,竟敢私藏城主府要犯!谁提供线索,赏百块上品妖元石!谁敢包庇,老子扒了他的皮点天灯!”
周围的妖族们顿时一阵骚动,议论纷纷,有的眼中露出贪婪之色,有的则面露畏惧,下意识地后退。
睿厚德见状,绿豆眼猛地一缩,差点直接把脑袋缩回壳里!他一把拉住何不牧的衣角,声音都变调了:“我滴龟祖宗!大佬快!这边!跟我来!”
他也顾不上其他了,四条小短腿瞬间倒腾得飞快,哧溜一下钻进了旁边一条堆满垃圾的狭窄小巷,速度快得惊人,完全不像一只乌龟。
何不牧眼神微动,立刻跟上。
两人在迷宫般复杂肮脏的小巷中七拐八绕,身后隐约还能听到那独眼狼妖的咆哮,和手下妖兵的呵斥声。
跑了约莫一炷香时间,确认甩掉了追兵,睿厚德才靠在一个散发着馊味的垃圾桶旁,大口喘着气,龟脸上满是后怕和困惑。
“哎呦喂,吓死小龟了,城主府抓我?私藏要犯?这,这从何说起啊?小龟我最近老实本分,连偷看狐妖洗澡都没干,怎么就成要犯了?”他用爪子拍着胸脯,一脸无辜和委屈。
何不牧目光深邃地看着他:“你最近接触过什么特别的人?或者,带了什么不该带的东西?”
睿厚德闻言,歪着龟脑袋仔细想了想。
忽然,他绿豆眼猛地瞪圆了,似乎想起了什么,用爪子一拍脑门,发出咚的一声:“难,难道是因为,昨天顺手捎的那个闷葫芦?”
“闷葫芦?”何不牧挑眉。
“就,就是昨天傍晚,”睿厚德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
“小龟我在城外乱石滩捡,呃,遇到的一个家伙。当时他浑身是伤,昏迷不醒,看着像个落魄的人族修士。
小龟我一时心软,就,就把他拖回我城外那个临时歇脚的破窝棚里了,喂了点水,也没多想。今天一早出来揽活,他还没醒呢,难道,难道他是城主府追拿的要犯?”
他越说越害怕,龟壳都开始微微颤抖:
“完了完了,这下捅大篓子了!城主府啊!那可是黑狼卫在抓妖!黑狼卫的头头狼灭,是合欢城主的得力干将,心狠手辣,神帝境一级的大妖!被他盯上,死定了死定了!”
何不牧沉吟片刻。
城主府大动干戈抓捕一个要犯,甚至牵连到睿厚德这种底层小妖,此事绝不简单。
那个闷葫芦,恐怕不是普通的落魄修士。
“你的窝棚在哪里?带我去看看。”何不牧冷静地说道。
“啊?还,还去啊?”睿厚德一脸惊恐,“大佬,现在躲还来不及呢,”
“最危险的地方,有时最安全。他们正在城里大肆搜捕,未必会立刻想到你把他藏在城外窝棚。而且,若他真是要犯,或许能从他身上得到一些有价值的信息。”何不牧分析道。
睿厚德纠结了半天,最终一咬牙:“好,好吧!小龟我这条老命就交给大佬您了!您可千万护着我点!”
他再次确认四周安全后,领着何不牧钻进更深的巷弄,从一个极其隐蔽的、被破烂木板挡住的墙洞钻出了合欢城,朝着城外一片荒凉的乱石滩方向快速爬去。
路上,何不牧看似随意地问道:
“你说你识海中有无形枷锁,无法感知过去未来。那你可曾试图寻找过破解之法?或者,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会让你感觉那枷锁有所松动?”
睿厚德一边吭哧吭哧地爬坡,一边喘着气回答:“唉,咋没试过?各种偏方秘法,求神拜妖,哦不,拜祖宗,都试过了,屁用没有!那枷锁就跟长死了一样,不过,”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
“说起来也怪,大概,大概一百多年前吧?有一次小龟我路过城中心那棵最大的合欢古树下面的时候,不知道为啥,脑袋突然针扎一样疼了一下。
好像那枷锁,呃,轻轻晃了那么一下?就一下!然后就又没动静了。当时没在意,还以为被哪个缺德妖用石子砸了龟壳震的,”
“合欢古树?”何不牧记下了这个名字。
“对啊,就长在城主府后面那棵,据说比合欢城历史还久远呢,老粗老高了,开花的时候还挺好看,就是味道闻久了有点上头,”睿厚德嘟囔着。
很快,他们来到了乱石滩深处,一个极其隐蔽的、由几块巨大岩石天然形成的凹陷处,外面用枯枝和破布勉强遮挡着,这就是睿厚德口中的窝棚。
睿厚德小心翼翼地扒开遮挡物,低声道:“就在里面,还好没被发现。”
窝棚内光线昏暗,空间狭小,弥漫着一股草药和血腥味混合的气息。
角落的干草堆上,果然躺着一个身影。
借着微弱的光线,何不牧看清了那人的模样。
那是一个看起来约莫三十岁左右的男子,面容憔悴苍白,嘴唇干裂,双目紧闭,眉头紧锁,似乎即使在昏迷中也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他穿着一件破损不堪的灰色布袍,材质普通。
但何不牧敏锐地察觉到,那布袍的缝线处,隐隐有极其微弱的法力波动残留,似乎是一种极其高明的隐匿符文,只是如今已破损失效。
更让何不牧注意的是,从此人身上,他感受到了一种极其隐晦、却异常精纯凝练的,剑意!
这剑意深藏于其体内,如同被重创封印,但却带着一股宁折不弯、斩破虚空的锐气!
绝非寻常散修所能拥有!
何不牧上前一步,伸出手指,轻轻点在此人眉心,一丝极其细微温和的星衍之力探入其体内,探查他的伤势。
这一探查,何不牧心中顿时一惊!
此人的伤势极其严重且古怪!
体内经脉多处断裂,五脏六腑均有严重破损,更可怕的是,其丹田气海和识海之中,竟然盘踞着一股阴冷诡异、充满腐蚀性的黑暗能量!
这股能量正在不断侵蚀着他的生机和神魂,阻止他伤势的自愈,甚至还在缓慢吞噬他本身的修为!
若非此人修为根基极为深厚,至少曾是神帝境层次,且意志力顽强无比,恐怕早已陨落多时!
“好恶毒的手段,”何不牧眉头微皱。
这股黑暗能量,与他之前交手过的暗影之眼的力量有些相似,但更加阴晦难缠,似乎专为折磨和控制而存在。
“大佬,他,他怎么样?还有救吗?”睿厚德紧张地问道。
“伤势很重,但还有救。”何不牧沉声道,“不过,需要先清除他体内那股诡异的黑暗能量。”
他尝试调动一丝混沌道火,准备小心翼翼地灼烧那股黑暗能量。
然而,就在他的混沌道火,即将接触那股黑暗能量的刹那!
异变陡生!
那股盘踞在伤者体内的黑暗能量,仿佛受到了巨大的刺激,猛地躁动起来!
他并没有反击混沌道火,而是骤然分出一缕,如同毒蛇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沿着何不牧探查的那丝星衍之力,反向朝着何不牧的识海侵袭而来!
同时,昏迷中的伤者猛地睁开双眼!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深邃如同寒潭,眼底却燃烧着不屈的火焰,充满了无尽的疲惫、痛苦,但更多的是一种刻骨的警惕与,决绝的剑意!
他几乎是本能地,并指如剑,体内那缕精纯剑意骤然爆发,斩向何不牧的手腕!
虽然力量因重伤而百不存一,但其锋芒与速度,依旧惊人!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黑暗能量的反噬与伤者的反击几乎同时到来!
“小心!”睿厚德吓得惊呼一声,差点又把脑袋缩回去。
何不牧临危不乱,他早有戒备!
星衍境之力瞬间运转!
那缕侵袭而来的黑暗能量,在进入他识海外围的瞬间,就被浩瀚磅礴的星衍之力包裹、镇压!
混沌道火微微一卷,便将其彻底炼化湮灭,连一丝涟漪都未能掀起!
而伤者那凌厉的指剑,在触及何不牧手腕皮肤之前,就被一层无形无质、却坚韧无比的星辰光幕轻轻挡住,难以寸进!
仿佛刺入了无尽的星空,所有力量都被悄然化解吸收。
何不牧甚至没有后退半步,只是平静地看着对方,收回了手指,淡淡道:“我没有恶意。若非我这同伴救你,你早已曝尸荒野。你若想死,我现在便可离开。”
那伤者一击无功,眼中闪过一丝惊愕,随即是深深的疲惫与戒备。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嘴角溢出黑色的血沫,那黑暗能量因他刚才的强行运功而反噬得更厉害。
他死死盯着何不牧,又扫了一眼旁边吓得瑟瑟发抖的睿厚德,似乎在判断形势。
良久,他眼中的凌厉和戒备稍稍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复杂的探究。
他能感觉到,眼前这个看似年轻的人族男子,其实力深不可测,远非他重伤之躯所能抗衡。若真有恶意,他早已死了无数次。
“你,是谁?”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如同破旧的风箱。
“路过的人族修士而己。”何不牧平静地回答,“你呢?为何被城主府追杀?你体内的黑暗能量,又是从何而来?”
那伤者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利弊。
最终,他深吸一口气,压住咳嗽,眼神变得锐利而凝重,缓缓吐出了几个字:
“我名,燕十三。来自,人族遗脉,剑冢山。追杀我者,乃合欢城主座下黑狼卫。”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悲愤与决然。
“因我盗取了城主府秘藏的一件东西,一件关乎我人族遗脉能否摆脱鼎炉奴隶命运、甚至,关乎能否揭开妖皇天狰五指山秘密的钥匙!
而我体内这蚀魂暗疽,乃是黑狼卫统领狼灭的独门邪功!中者如附骨之疽,日夜侵蚀神魂修为,生不如死!”
他的话语,如同惊雷,在这狭小的窝棚内炸响!
睿厚德吓得龟壳都白了:“剑,剑冢山?! 盗,盗取城主府秘藏?!龟妈呀,小龟我这次捡回来的不是要犯,是个天大的祸害啊!”
何不牧的瞳孔,却是微微收缩。
剑冢山?人族遗脉?摆脱命运?妖皇天狰五指山的秘密钥匙?
事情,果然变得有趣起来了。
燕十三的话语,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这狭小昏暗的窝棚内激起了巨大的涟漪。
睿厚德急得在原地打转,小短腿直哆嗦:
“完了完了!黑狼卫!蚀魂暗疽!城主府的宝贝!这哪一条都够咱们死上一百次啊!大佬!何大佬!咱们,咱们赶紧把他扔这儿跑路吧?趁现在还没妖发现!”
何不牧没有理会睿厚德的惊慌失措,他的目光依旧平静地落在燕十三身上。
对方眼中那深藏的悲愤、决绝,以及那即便重伤垂死也未曾磨灭的锐利剑意,让他做出了判断。
此人,绝非奸佞之徒。
其所为之事,恐怕真如他所言,关乎重大。
“剑冢山?”何不牧缓缓开口,声音沉稳,带着一丝探究:
“据我所知,妖界人族势微,大多沦为奴隶苦力。这剑冢山,是何所在?竟能让你有底气去盗取城主府秘藏,还牵扯到妖皇五指山之秘?”
燕十三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又吐出一口黑血,气息更加萎靡,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
“咳咳,妖界人族,确实式微,大多苟延残喘,或沉沦欲望,但,并非所有人族都甘愿为奴为畜!”他咬着牙,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血丝。
“剑冢山,乃是无数先辈用鲜血与尸骨,在妖界腹地艰难开辟出的,最后一块,属于我人族的净土!也是,我人族反抗火种,最后的传承之地!”
他的语气中充满了自豪与沉重。
“山中皆是我人族不屈之魂!有历代逃亡至此的苦役,有被救出的鼎炉,更有如我一般,世代守护于此的剑修遗脉!
我们藏于深山,与世隔绝,艰难求存,默默积蓄力量,只为有朝一日,能让我人族,在这妖界,重新挺直脊梁!不再为奴!”
说到激动处,他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那盘踞在他体内的蚀魂暗疽似乎被引动,让他痛苦地蜷缩起来,脸上黑气缭绕。
睿厚德听得目瞪口呆,龟嘴张得老大,似乎第一次听到这样的秘辛。
何不牧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
绝境之中,犹有不屈之火,这剑冢山,有点意思。
“那,秘藏和钥匙又是怎么回事?”何不牧继续问道。
燕十三喘息稍定,眼中闪过一丝狂热与决绝:“合欢城主狼破天,乃黑狼妖帝,残忍嗜杀,奴役我人族无数,但其府中,却秘藏着一件从,从五指山圣地外围流出的古物!”
“据剑冢山古籍记载和历代先辈用命换来的零星情报推测,那古物极可能是一把,开启五指山某处禁地的钥匙碎片!”
他看向何不牧,眼神灼灼:
“道友可知,那五指山乃妖皇天狰自我放逐之地,蕴含无穷奥秘与力量!传说其中不仅有妖皇遗留的传承,更可能藏着,能改变我人族命运,甚至克制天下妖族的契机!
我潜入城主府,拼死盗出此物,便是想为剑冢山,为我人族,搏一个未来!奈何,奈何狼灭那厮功法诡异狠毒,我虽侥幸逃脱,却中了这蚀魂暗疽,咳咳。”
他又咳出黑血,气息越发微弱。
“钥匙现在何处?”何不牧问到了关键。
燕十三艰难地抬起手,指了指自己心口:
“此物,此物无法装入寻常储物法器,且有独特气息,极易被追踪。我以心血秘术,将其暂时封于丹田剑丸之中,以自身剑意和生机遮掩。
但恐怕也遮掩不了多久了,黑狼卫必有特殊追踪之法。”
何不牧恍然,难怪城主府如此大动干戈,直接派黑狼卫全城搜捕,甚至牵连到睿厚德。
那钥匙不仅珍贵,而且根本无法完全隐藏气息。
“大佬!大佬您听到了吧!”睿厚德都快哭了,“这东西就是个烫手山芋啊!放在他身体里,黑狼卫肯定能找来!咱们赶紧,”
就在这时!
嗡——!
一股极其隐晦,却充满暴戾与贪婪的神念,如同无形的潮水,猛地从合欢城方向扫荡而来,掠过乱石滩,精准地锁定了这个小小的窝棚!
这神念强大而阴冷,充满了狼性的嗜血与狡诈,其强度,赫然达到了神帝境一级的层次!
“不好!”燕十三脸色剧变,眼中露出绝望之色,“是狼灭!他亲自来了!”
睿厚德“嗷”一嗓子,整个龟瞬间缩进了壳里,声音带着哭腔从壳里传出来:“完犊子了!龟生到此为止了!大佬!现在跑还来得及吗?!”
何不牧眼神一凝,但依旧镇定。
他早就料到对方有追踪手段,只是没想到来的这么快,而且是首领亲自出动。
“无妨。”何不牧平静地说出两个字。
他心念微动,星衍境之力悄然运转,一股无形却浩瀚磅礴的领域之力,瞬间以他为中心扩散开来,将整个窝棚及其周围数丈范围轻轻笼罩。
这领域并非强硬的阻挡,而是更精妙的扭曲与隔绝。
仿佛将这一小片空间,从当前的世界中轻轻折叠了起来,暂时剥离了出去。
那强横的神帝念力扫过这片区域时,如同碰到了光滑无比的镜面,又像是陷入了无形的泥沼。
其感知被巧妙地偏折、分散、吸收,竟无法准确探知到窝棚内的具体情形,只能模糊地感应到一丝极其微弱的残留气息,存在于这片乱石滩中。
“嗯?”远在合欢城某个华丽殿堂中的黑狼卫统领狼灭,猛地睁开那双残忍的狼眸,闪过一丝疑惑:
“气息怎么突然变模糊了?像是在那片乱石滩消散了?哼!垂死挣扎!给我搜!一寸一寸地搜!就是把那片石头全碾成粉,也要把人和东西给我找出来!”
他并未亲自前来,只是加大了神念扫描的强度和范围,同时命令手下妖兵进行地毯式物理搜索。
窝棚内,那令人窒息的神帝威压如潮水般退去。
睿厚德小心翼翼地把脑袋探出龟壳一点点,绿豆眼里满是惊魂未定:“走,走了?”
燕十三也松了一口气,但随即又剧烈咳嗽起来,黑气再次上涌,显然刚才的紧张加剧了他的伤势。
他看向何不牧的眼神,充满了震惊与难以置信。
对方竟然能如此轻描淡写地隔绝神帝境强者的神念扫描?!这到底是何等修为?!
何不牧没有解释,而是将目光再次投向燕十三:“你伤势极重,蚀魂暗疽仍在不断侵蚀你的生机。若再不救治,恐有性命之忧,届时钥匙也会落入妖族之手。”
燕十三闻言,脸上露出一丝苦涩与绝望:
“我知道,但这蚀魂暗疽,乃狼灭本源妖力所化,阴毒无比,如附骨之疽,除非有至阳至刚、蕴含无上生机的神圣之力,否则极难驱除。剑冢山或有办法,但我恐怕撑不到回去了。”
“至阳至刚?无上生机?”何不牧微微挑眉,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巧了,我这正好有一点。”
话音未落,他伸出右手食指。指尖之上,一缕极其微弱,却散发着创世般纯净生机与涅盘意境的赤金色火焰,悄然燃起。
这火焰出现的瞬间,窝棚内那阴冷邪恶的蚀魂暗疽气息,仿佛遇到了克星,发出一声无声的尖叫,剧烈地躁动起来!
燕十三猛地瞪大眼睛,死死盯着那缕赤金色火焰,感受着其中那不可思议的、能令万物复苏的磅礴生机,声音因激动而颤抖:“这,这是?!!”
就连缩在壳里的睿厚德,都忍不住又把脑袋伸出来一点,小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那缕火焰,喃喃道:“乖乖,这火,闻着就好舒服,比合欢古树开花时的味儿还上头,”
何不牧指尖跳跃的,正是他于雷殛龙冢深处,领悟雷霆创生真意,融合自身涅盘意志所化的——涅盘创生炎!
此火虽非专门克毒,但其蕴含的极致生机与涅盘之力,正是这种腐蚀生机、湮灭神魂的阴毒能量的天生克星!
“可能会有点痛,忍住。”何不牧淡淡说了一句,不等燕十三回应,指尖那缕涅盘创生炎已然点出,精准地没入燕十三的眉心!
“呃啊——!”
燕十三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低吼,整个人剧烈颤抖起来!
并非灼烧的剧痛,而是一种极致的净化与新生带来的冲击!
仿佛将他体内所有的污秽、阴毒、死气都在强行剥离、焚化!
他皮肤表面,丝丝缕缕的黑气被逼出,发出“滋滋”的声响,随即被那赤金色的火焰净化、湮灭!
盘踞在他丹田和识海中的蚀魂暗疽疯狂反扑,化作狰狞的黑色狼形虚影,咆哮着冲向那缕看似微弱的赤金火焰!
然而,涅盘创生炎虽微弱,其品阶却至高无上!
赤金火焰微微一涨,化作一只朦胧的火焰凤凰虚影,清鸣一声,双翅扇动,洒落无尽生机光雨。
那狰狞的黑狼虚影如同冰雪遇阳,迅速消融、溃散!
整个过程,持续了约莫一炷香时间。
燕十三身上的黑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苍白的面容逐渐恢复了一丝血色,虽然依旧虚弱,但那蚀骨焚魂的痛楚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违的轻松与暖意。
何不牧收回手指,涅盘创生炎悄然熄灭。
他额角也微微见汗,以细微控制驱除神帝级强者种下的阴毒,对他而言也需集中精神。
“好了。蚀魂暗疽已除,你本源受损严重,还需静养一段时间才能恢复修为。”何不牧平静道。
燕十三难以置信地内视自身,发现那折磨得他生不如死的蚀魂暗疽,果然消失无踪!
虽然力量空虚,但生机不再流逝,剑丸甚至开始自行缓慢吸收天地灵气修复自身!
他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却被何不牧用眼神制止。
“多谢,多谢道友再造之恩!”燕十三声音哽咽,眼中充满了感激与震撼,“此恩,燕十三与剑冢山,永世不忘!还未请教恩公尊姓大名?”
“何不牧。”
“何恩公!”燕十三重重点头,将这个名字刻入心底。
一旁的睿厚德看得目瞪口呆,下巴都快掉地上了:“这,这就好了?神帝下的毒,就这么,没了?大佬,您到底是何方神圣啊?!”
何不牧没理会睿厚德的震惊,对燕十三道:“此地不宜久留。黑狼卫虽暂时被迷惑,但很快会进行地面搜索。你身体内的钥匙碎片,仍是隐患。”
燕十三神色一凛:“恩公所言极是!我们必须尽快离开!只是,我现在修为尽失,行动不便,怕是会拖累恩公,”
“无妨。”何不牧看向睿厚德,“睿厚德,你在合欢城多年,可知有什么绝对安全,能隔绝一切探查的隐秘所在?”
睿厚德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绿豆眼滴溜溜地转着,冥思苦想:“绝对安全,隔绝探查,嘶,这种地方可不好找啊,城主府和各大势力肯定有,但咱们进不去,等等!”
他忽然用爪子一拍脑门,又发出咚的一声:“有了!有一个地方!或许可以!”
“哪里?”何不牧问。
“合欢古树底下!”睿厚德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
“那棵老树邪门得很!他周围的区域,据说能干扰神念,混淆天机!就连城主府的那帮家伙,平时都不太愿意靠近古树核心区域!
而且树底下根系盘结,天然形成了很多迷宫一样的洞窟,躲进去,一时半会儿肯定找不到!”
“合欢古树,”何不牧想起睿厚德之前提过,他在那树下识海枷锁曾异动过一次。
“对!就是那儿!”睿厚德越说越觉得可行,“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们肯定想不到咱们敢躲到他们眼皮子底下去!”
何不牧略一沉吟,便做了决定:“好,就去那里。睿厚德,带路。”
“得令!”睿厚德顿时来了精神,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大佬,跟我来!我知道一条鲜为人知的小道,能避开大部分耳目!”
他率先钻出窝棚,警惕地四下张望后,朝着合欢城侧面一个极其隐蔽的方向快速爬去。
何不牧扶起虚弱的燕十三,紧随其后。
燕十三感受着何不牧手上传来的、沉稳如山岳般的力量,看着前方那看似滑稽却关键时刻颇为可靠的乌龟,心中百感交集。
他原本以为此次任务失败,必死无疑,却没想到绝处逢生,遇到了如此深不可测的人族强者。
或许,剑冢山的希望,人族的未来,真的能系于此人身上?
而何不牧,则目光深邃地望向合欢城中心方向。
合欢古树,城主府秘藏,五指山钥匙,剑冢山人族,还有睿厚德识海的枷锁,
这一切,似乎都隐隐指向了某个核心。
妖界之行的波澜,正变得越来越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