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家将军府，因七郎莫北辰即将随父远赴南疆的消息，被一股与沉重军务截然相反的、近乎雀跃的亢奋气氛所笼罩。
“爹！真的吗？我真的能跟您一起去南疆打仗了？不是做梦吧？“莫北辰如同被点燃的爆竹，围着刚回府的莫名将军团团转，清俊的少年脸庞因为激动而泛着红晕，眼睛亮得像夏夜的星辰。他已经围着父亲问了不下十遍，每次得到肯定的答案，那股狂喜就重新冒出来，让他忍不住想原地蹦几下。
前厅里，兄长们的脸上也都带着由衷的鼓励与期许。
一品中书令莫元昭，沉稳如磐石，此刻难得地露出了兄长的温和笑意：“北辰，机会难得。跟着父亲，务必多看、多听、多学。军中艰苦，远非长安安逸可比，然此乃男儿砥砺筋骨、洗涤心志之所。盼你归来，能脱了这身猴性，真正担得起将门虎子的名号。”他的目光落在七弟身上，既有期待，也隐含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太医院院判莫瑾瑜则更细致些：“我已备好了南疆适用的驱瘴防疫、避暑清凉、疗治金创的药囊与成方，晚些让青黛拿给你。南境湿热，毒虫横行，务必谨慎小心，切记每日服用祛湿药物，不可仗着年轻硬扛。”他二哥的叮咛永远是润物细无声。
礼部侍郎莫云从拍了拍七弟的肩膀，眼中是纯粹的高兴：“好小子！总算让你得偿所愿了！在南边收敛着点你那撒欢的性子，听父亲和将校们的话。枪林箭雨里闯一闯，你才知道‘将门’二字的分量！”三哥的鼓励向来直白爽利。
一身英武戎装的羽林卫中郎将莫叔白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豪气干云：“老七，到了军中，可别丢了咱家脸！刀枪要练快，马要骑稳，眼睛要放亮！有敌人敢上来，记住四哥教你的，往死了招呼！打出咱莫家七郎的威风！”四哥的话总是带着军旅特有的杀气。
六姐莫时雨抿着嘴笑，手里摆弄着一枚小巧的平安扣，此时也正色道：“七弟，你可是从小就嚷嚷着要像爹那样做顶天立地的大将军。如今机会来了，可要拼了命去争气！好好跟着爹，能学多少本事就学多少！战场上立了功，那才是真本事！万不可毛毛躁躁，给爹丢脸，给咱莫家抹黑！”她虽嘴上厉害，眼神里却盛满了对这个最小弟弟的骄傲与不舍。
莫北辰被兄长姐姐们说得热血沸腾，胸口拍得咚咚响，声音洪亮地保证：“大哥、二哥、三哥、四哥、六姐！你们放心！我莫北辰到了南疆，定会收起跳脱心性，睁大眼睛，竖起耳朵！刻苦习武，勤学兵法！绝对不给爹丢人！不给莫家军旗抹黑！”少年的豪言壮语在厅堂里回荡，带着初生牛犊的锐气。
厅堂一角，夫人窦令仪抱着刚吃饱奶、正咿咿呀呀玩着手指的幼女莫晏如，坐在铺了软垫的圈椅里。看着小儿子那兴奋雀跃的模样，听着他响亮的保证，窦令仪脸上虽也挂着笑容，眼底深处却藏着一抹化不开的忧色。她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揪着。南疆……那可不是长安城里的猎场围猎，更不是小打小闹的校场比试！那是真刀真枪、血肉横飞的修罗场！毒虫瘴气、刀山血海……北辰这孩子从小在长安金尊玉贵地长大，连皮肉之苦都吃得少，骤然奔赴那样的险地……
她忍不住抬眼望向丈夫，声音带着不自觉的微颤：“将军……北辰……他还小……”才十五岁，这个年纪，在长安勋贵子弟中，或许还在学堂里打盹、或跟着纨绔们斗鸡走马呢！
莫名自然理解妻子的忧虑。他走到窦令仪身边，俯身轻轻拂过襁褓中女儿柔软的发顶，目光扫过小妻子那张写满牵挂的脸庞，声音低沉而坚定：“令仪，莫家以武立世，儿郎生当带吴钩！北辰这孩子的心性不在诗书科举上，你看他这跳脱劲儿，关在中原读书岂不白白埋没？将他困在长安，他纵不惹是生非，也终归难成大器。战场上固然凶险，却也是他这等心性男儿最该去的熔炉！”
他顿了顿，看着妻子眼中欲滴的泪水，放柔了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承诺与可靠感：“放心吧。有我在。我会把他带在身边，看得紧紧的。不让他贸然冲在最前头。先熟悉行伍，磨练心性，从底层校尉做起。刀剑无眼我自然知道，但做父亲的，哪怕豁出性命，也会护他周全！定让他全须全尾地回长安！”他宽厚温热的手掌覆盖住窦令仪抱着女儿的手背，传递着沉甸甸的保证。
窦令仪靠在丈夫坚实的手臂旁，感受着那份安心与力量，听着怀中女儿无忧无虑的轻哼，心头的巨石虽未完全搬开，却也仿佛找到了一个坚实的依靠。是啊，孩子大了，关在笼里的鹰不会飞。她这个做娘的，纵有千般不舍，万般担忧，也不能再阻他奔赴前程。何况……她看了一眼厅中被兄长围着、笑得无比灿烂的北辰，这孩子在家也闲不住，从不惹祸，性子纯良，总盼望着能走出去。作为母亲，她能做的，就是在家照顾好幼女，为出征的丈夫和儿子祈福平安。
就在这时，府门方向传来通报：“大小姐回府！平南王世子爷到！小公子到！”
厅内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莫锦瑟身着淡雅常服，臂弯间抱着粉雕玉琢的小璆璆，在宋麟的陪伴下，款款步入前厅。宋麟一身墨色常服，气息沉凝，目光扫过厅中景象，最后落在莫名身上，点头示意。
“大姐！大姐夫！”莫北辰眼睛一亮，像阵风一样冲到莫锦瑟面前，几乎是喊出来：“大姐！爹答应带我一起去南疆了！我真的要去打仗了！”少年脸上是纯粹到毫无杂质的喜悦，仿佛要去参与一场盛大的节日庆典。
莫锦瑟将璆璆递给旁边候着的乳母，腾出手来，看着雀跃不已的七弟，眼中蕴满了温柔的笑意，伸手轻轻理了理他额前跑散的一缕碎发：“好，知道了。刚在门口下轿，就听到你嚷嚷的声音了。这下，遂了你的愿了？可是满意了？”
“嗯！”莫北辰用力点头，眼睛亮晶晶的，“满意极了！我做梦都想着这一天！”
莫锦瑟收敛了笑容，神情变得认真，语重心长地说：“喜欢打仗，和会打仗，是两回事。北辰，既然你选择了这条路，就给我拿出十二分的心力来！要跟着爹，寸步不离！不是让你去做个只会冲杀的莽夫！要睁大眼睛，竖起耳朵，看爹如何运筹帷幄，如何审时度势！看军中的老将们如何带兵，如何布阵，如何临敌！行军、扎营、粮草、斥候……每一件小事都是学问！你都得沉下心去学，去琢磨！”
她的目光带着姐姐特有的严厉与期盼：“绝不能像你在家读书那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若是在军中再敢犯这浮浪懈怠的毛病……”莫锦瑟的眼神陡然锐利了几分，“即便是爹，也护不住你！军法如山！莫要指望谁给你留面子！”
莫北辰被大姐这严厉的目光和话语一激，浑身的热血仿佛冷却了一些，但眼中却升腾起更加炽烈的决心。他挺直了少年的脊梁，肃然答道：“大姐放心！我莫北辰对天发誓！此去南疆，必定听从父亲教诲，敬畏军中前辈，沉下心来，虚心学习！绝不懈怠！绝不胡闹！定要学到真本事！绝不辜负莫家门楣！绝不玷污父帅威名！更……更绝不会让大姐你失望！”少年虽稚嫩，这番誓言却说得斩钉截铁，带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执拗气魄。
莫锦瑟眼中的严厉之色褪去，重新换上了温煦的笑意，那笑意里带着欣慰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宠溺。她伸出手，却发现自己够不着他的头顶了——这小七弟，不知何时竟已长得这般高，甚至高出了她一个头！她转而轻轻拍了拍莫北辰强壮不少的手臂：“行！大姐等着听你的捷报！”
她转头示意侍立一旁的碧城。碧城立刻呈上一个早已准备好的、略显沉重的青布包裹。莫锦瑟接过，递到莫北辰面前：“喏，大姐给你的践行礼。”
莫北辰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了一下，眼神带点委屈地看向包裹：“大……大姐？书……？”他本能地对书卷产生了一丝心理阴影。
看着七弟那副苦大仇深又不敢直说的可爱表情，莫锦瑟忍不住噗嗤一笑：“傻小子！不是让你摇头晃脑背的那些经义！是兵书！老祖宗们用无数人命血泪、用万国成败换来的兵法精髓！”她解开包裹一角，露出里面几册装帧古雅的书籍，《孙子》、《吴子》、《六韬》、《司马法》……
莫锦瑟正色道：“带上它们。闲暇时，必须读！用心读！不止要读，更要结合爹和军中宿将们在实战中运用的经验去理解！将书上的死的文字，与他们身上活的兵法融会贯通！”她看着莫北辰，语气加重，“北辰，你要记住！真正的名将，胸中自有百万雄兵！这兵，不是靠蛮力聚拢的，是靠无穷的智慧与积淀的韬略！那些真正的沙场宿将，哪一个不是早已将各种兵书烂熟于心？哪一个不是能结合沙场风云变幻，创立出自己的一套兵家要诀？纸上谈兵是迂腐，可完全不读兵书，那就是愚昧！那是拿自己和手下兄弟的性命去填沟壑！”
莫北辰听着大姐严肃而恳切的话语，再看着那几册厚重而透着深邃气息的兵书，脸上的委屈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沉甸甸的责任感与领悟的光芒。他伸出双手，珍重地接过包裹，如同捧着无价的珍宝，郑重地对莫锦瑟再次保证：“大姐，我明白了！我莫北辰一定会把这些书带在身边！日日研读！必不敢松懈！将书上所得，与爹和将军们的教导结合！绝不做鲁莽无谋的匹夫！请大姐放心！我……我定不会给爹，给莫家，更不会给你丢脸！”少年眼中，此刻闪耀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属于未来的勇将的光彩。
莫锦瑟欣慰地点点头，看着眼前身高已超过自己的七弟，心中感慨万千。那个记忆中总爱揪她裙角、淘气得让她头疼的小猴子，是真的长大了。
晚膳过后，将军府正院里，侍从来往，婆子丫头们忙着收拾杯盘桌椅。夫人窦令仪带着几个贴身侍女将小晏如送回内室安寝。
前院的喧嚣渐歇，莫名示意莫锦瑟和宋麟随他去了东厢的书房。沉重的书房门在身后合拢，将外间的余温彻底隔绝。房内只燃着一盏光线柔和的落地大宫灯，墙角的青铜兽首香炉口吐出丝丝缕缕安神静气的沉香烟雾。莫名绕过堆积着兵书舆图的巨大书案，走到靠墙摆放的一张宽大圈椅上坐下，示意女儿女婿也坐。
书房内一片沉静，只有香炉里细微的噼啪声。莫名端详着女儿那张与亡妻文望舒愈发相似、却更多了几分坚韧与沉稳的容颜，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带着沉甸甸的分量：“锦瑟，今日早朝后，陛下召我去偏殿……还特意让我带几句话给你。”他将文昭帝关于紫宸殿斥责之言是‘一时气话’、‘皇后需安抚’、‘端阳节后便召你回宫’等意思，原原本本地转述给了莫锦瑟。
莫锦瑟安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波澜，甚至在听到文昭帝那些追悔与无奈的话语时，唇角还微微弯起一丝理解的笑意。待父亲说完，她才平静开口，声音清越而淡然：“父亲转告陛下，女儿从未介怀。雷霆雨露，俱是君恩。陛下当日震怒，皆因担忧皇后凤体与……腹中皇嗣。此乃人之常情，女儿理解。乐阳殿下或许心有不忿，然女儿心中明白，陛下当时……不过是在气头上，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罢了。女儿谨守本分，在王府静思己过，待陛下觉得时机合适，女儿随时听候差遣。”
她的回答滴水不漏，既给足了文昭帝面子，表明了自己的“无怨”，更巧妙地将可能存在的矛盾点引向了被一同斥责的乐阳公主，同时又点明了“静候差遣”的姿态，表明了随时可用的立场。
莫名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锦瑟这孩子的心智、气度与应对，远超常人，根本无需他这做父亲的太多提点。但他心头更深的忧虑并未消除。
他沉吟片刻，目光变得更加锐利而凝重，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剩气音，在这静谧的书房中却字字千钧：“锦瑟……有件陈年旧事，为父想了很久……如今不得不提醒你……千万提防一个人！”
宋麟在旁，原本沉静的眼神也瞬间凝聚，落在了岳丈脸上。
“冀王……皇甫凌！”莫名缓缓吐出这个名字，如同吐出一块寒冰。他的眉头紧锁，眼中流露出深深的警惕与厌恶，“此獠……绝非常人所见的那般庸碌荒唐！他……是一条藏得极深、噬人无形的毒蛇！”
莫锦瑟心头微震！父亲与冀王几乎毫无交集，为何突然如此郑重其事地提及？
“父亲……可是知晓些什么？”她追问。
莫名缓缓摇头，眼中带着一丝追忆与对自身疏忽的懊恼：“我与皇甫凌并无深交。此人一直表现怯懦，昏聩，沉溺享乐，在朝中毫无根基，仿佛一个无用的闲散亲王……故而，过去所有人都忽略了。”他闭上眼，似乎在回忆久远的画面，声音愈发低沉：“但……望舒在时……曾不止一次对我提醒过……”提到亡妻文望舒的名字，莫名坚毅的面庞上掠过一抹深切的痛楚与眷恋，随即又被凝重取代：“那时……你娘亲尚在闺中，她便心思剔透、眼光敏锐……她曾多次言道，这个冀王……看着像猪，实则心如毒蝎！他表面的昏聩、窝囊……不过是精心打造的伪装！用以欺瞒天下人的障眼法！当时……我只当是你娘亲过于聪慧，喜欢琢磨一些宫闱隐秘……并未太往心里去……”莫名的声音里充满了悔意：“可后来……你娘亲为了生下你，心力交瘁……撒手人寰……”他语声艰涩，强压下喉头的哽咽，“那之后……我心灰意冷，沉浸悲痛，更无心关注朝局起伏、宗室纷争……”
他深吸一口气，重新睁开眼，目光如炬，直刺人心：“然近些年……尤其自洛阳漕运大案起……春闱弊案……前太子俊谋逆之祸……乃至明太后……崩逝于永寿宫……”
莫名每吐出一个词，都仿佛带着沉甸甸的血腥气息。他看向女儿，眼神锐利如刀：“锦瑟，这一桩桩一件件惊天巨变！背后迷雾重重！看似各有牵扯，互不相干！然细思其最终得利者……或是被刻意推到台前的弃子……那暗藏的、被所有人下意识忽略的巨大阴影……隐隐约约，似乎……总与这个人脱不了干系！”
他身体微微前倾，如同蛰伏的猛虎，锁定猎物：“他看似置身事外，甚至可能被利用，却总能在那滔天巨浪中，悄然攫取到最关键的利益！甚至……借他人之手，除掉对他有威胁的存在！”莫名紧盯着女儿和女婿，“直觉告诉为父，此人……绝不是表面看起来那样简单无害！他一直隐在阴影里，耐心编织着巨大的网！等待着一个能将所有人一网打尽的机会！”
这指控太过惊心！书房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沉香的烟雾都变得滞重起来。宋麟瞳孔微缩，指节无意识地在膝上收紧。而莫锦瑟，平静无波的眼底深处，骤然掀起了滔天巨浪！父亲的话语，如同黑暗中的一道闪电，劈开了她心中某些尚未完全串联的迷雾！结合自己对公孙漱玉的怀疑，对某些巧合过头的“意外”的推测……皇甫凌！
莫名看着女儿震惊后又迅速归于冷静、乃至透出冷冽锋芒的神情，心知她已经将此番警告牢牢记在了心底，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他疲惫地靠回椅背，目光透过窗棂，仿佛投向那即将踏足的、烟瘴弥漫的南境战场，声音带着一丝沧桑与沉重的托付：
“此去南疆……烽火狼烟，归期难定……北境有宋麟的父亲坐镇，为父并不太挂念。只这府中……你母亲柔弱，幼妹尚在襁褓……几个兄长各有差事，也难以日日回府看顾……锦瑟……”莫名望向女儿，眼中是如山般的信任与无言的请求，“爹……将将军府……托付给你了！”
“父亲放心！”莫锦瑟霍然起身，在书房中央站定，身形挺拔如傲雪青松。她向着父亲深深一揖，声音清越而坚决，每一个字都如同金石掷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女儿在，将军府便在！必竭尽全力护佑母亲、幼妹周全！定叫阖府安宁，无虞无忧！静待父帅……得胜还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