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半，市委家属大院常委楼一号楼的书房里，林万骁终于合上了面前最后一份关于跨境旅游实验区实施细则的文件。他向后靠在椅背上，用力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颈椎发出轻微的“咔哒”声。窗外，这座边疆省会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勾勒出与白日里截然不同的、带着些许疏离感的轮廓。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走出了书房。客厅里只开了一盏落地灯，光线昏黄，将宽敞的空间映衬得愈发空荡。保姆白天干完活就走了，房间里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人居住的清冷气息，尽管每天都有人仔细打扫，但缺少了烟火气和生活琐碎的堆积，这里更像是一个设施齐全的酒店套房，而非一个家。
他走到沙发边坐下，下意识地拿起遥控器打开了电视。屏幕上，某个卫视正播放着吵闹的综艺节目，嘉宾们笑得前仰后合。那欢快的声音在寂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突兀刺耳。林万骁皱了皱眉，很快又关掉了。寂静重新涌来，将他包裹。
就在这时，放在茶几上的私人手机屏幕亮了起来，发出嗡嗡的震动声。是妻子夏宁宁发来的视频通话请求。
看到屏幕上跳动的名字，林万骁脸上那层因疲惫而凝固的线条瞬间柔和了些许。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调整一下状态，然后才按下了接听键。
屏幕亮起，画面那头是截然不同的世界。
京城家中熟悉的客厅背景温暖而明亮，顶灯和沙发旁的阅读灯都开着，将米色的沙发、堆着几本法律期刊的茶几、以及墙角那盆长势喜人的绿萝都照得清晰可见。镜头有些晃动，能看到夏宁宁似乎刚在沙发坐下，她穿着居家的浅灰色羊绒衫，头发随意地挽在脑后，脸上带着一丝卸下工作面具后的松弛。
“忙完了？”夏宁宁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京城夜晚特有的宁静气息。
“嗯，刚弄完。”林万骁将手机靠在茶几上的纸巾盒上，让自己也出现在镜头里，背景是西明客厅那略显冷清的单人沙发和空无一物的墙壁，“你们呢？吃过了吗？”
“刚吃完，做的炸酱面，怀信吃了两大碗。”夏宁宁说着，镜头转向旁边，“喏，作业写得差不多了，在磨蹭呢。”
镜头里出现儿子林怀信的身影，他穿着初中的校服，趴在茶几另一头，面前摊着书本，手里却摆弄着一支笔，看到镜头对准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地扭了扭身子。
“爸。”他对着镜头喊了一声，声音不大，带着这个年龄段男孩特有的、介于童声和变声期之间的沙哑。
“哎。”林万骁应着，脸上不自觉地露出笑容，“今天在学校怎么样？”
“还行。”林怀信的回答简短得近乎敷衍，目光垂了下去，继续摆弄手里的笔。
夏宁宁把镜头转回自己，看似随意地闲聊起来：“跟你说个事儿，怀信他们学校上周不是搞了个年级辩论赛嘛，他们班拿了第二，他是四辩，表现挺不错的，逻辑清晰，反应也快，连他们班主任都夸他了。”
“是吗？好小子！真棒！”林万骁立刻称赞道，目光试图穿过屏幕找到儿子，“回头把比赛视频发我看看。”
“视频学校还没整理出来呢。”夏宁宁接过话，语气微微有些变化，带着点无奈，“不过啊，这比赛一完，倒是引出点别的事儿。就他们班有几个同学的家长，平时也就是点头之交，这两天突然变得特别热情。有个妈妈，拐了七八个弯，托人找到我们单位一个同事，非要请我出去‘坐坐，喝喝茶’。还有一位，直接打电话，开口就夸怀信优秀，说他家孩子特别崇拜怀信，想邀请我们全家周末去郊区的庄园玩……你说这叫什么事儿？”
林万骁听着，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眉头不易察觉地蹙起。他当然明白这“热情”背后的逻辑。西明市委书记这个身份，就像一块无形的磁铁，即使在千里之外的京城，也能扰动一些人心的算计。
“不用理会。”林万骁的声音沉稳，带着安抚的意味，“找个理由推掉就行。怀信就是普通学生，他的成绩是他自己努力得来的，跟别的都没关系。”
“我知道。”夏宁宁轻轻叹了口气，“就是觉得有点烦，也有点……替孩子别扭。他现在这个年纪，敏感着呢。”
这时，林怀信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委屈：“爸，我们班那个王志浩，就是之前老说我靠关系进重点班的那个，今天居然跑过来问我，能不能让他爸请你吃顿饭，说他爸公司想去西明投资……”
林万骁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他看着屏幕上儿子那张尚显稚嫩，却已初现烦恼的脸，一时语塞。他能运筹帷幄，协调各方，推动数亿的投资项目，却无法为远在京城的儿子屏蔽掉这些因他而起的、扭曲的人际困扰。
“怀信，”林万骁放缓了语气，尽量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更有力量，“你记住，你是你，爸爸是爸爸。你的价值，不需要通过爸爸来证明，同样，爸爸的工作，也不应该成为你交朋友或者被评价的标准。对于那些别有用心的人，保持距离，做好你自己就行。”
林怀信“嗯”了一声，没再说话，但眼神里似乎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下去。他沉默了几秒，忽然抬起头，看着屏幕里的父亲，小声地、几乎带着点恳求地说：“爸，我们辩论赛决赛的时候，你要是能在现场就好了。我们班好多同学的爸妈都来了……”
这一句话，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在林万骁心里荡开层层涟漪。他看着儿子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期盼，喉咙有些发紧。承诺的话几乎要脱口而出：“好，爸爸下次一定去！”但理智让他把这话硬生生咽了回去。下一次？下一次是什么时候？西明这边千头万绪，哪个工作能离得开？哪个会议能轻易改期？
他只能努力维持着脸上的笑容，用一种带着歉意的、近乎敷衍的语气承诺道：“好，爸爸知道了。下次……下次再有这样的重要活动，爸爸一定争取回去，好吗？”
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屏幕那头的林怀信，眼中的光彻底熄灭了，他重新低下头，闷闷地应了一声：“哦。”
夏宁宁在一旁看着，眼神复杂，她适时地转移了话题，又聊了些家里琐事，父母身体，京城天气……试图将有些低沉的气氛重新拉回来。
十几分钟后，视频通话在一种略显匆忙和客套的“早点休息”、“你也注意身体”中结束了。
屏幕暗了下去，重新映出林万骁独自坐在西明冷清客厅里的身影。
四周再次被寂静填满，但这一次，寂静中仿佛还残留着千里之外家的余温，以及那挥之不去的儿子期盼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