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下的暗疮】
汉文帝,前元三年(公元前177年)。
长安城,仿佛真的活过来了。
经过几年的休养生息,“无为而治”的黄老之学如同一场绵长的春雨,滋润了这片干涸已久的土地。市集上喧闹声此起彼伏,来自西域的胡商牵着骆驼,驼铃声与铁匠铺的打铁声交织成一首名为“繁荣”的乐章。
然而,光越亮,影子便越深。
在长安城繁华的表象之下,在那些权贵们看不到的贫民窟里,一种怪病正在悄然蔓延。
得病的人,先是高热不退,接着皮肤上会出现红色的斑块,最后咳血而亡。坊间的巫医神汉们趁机敛财,宣称这是“天罚”,是前朝(秦)的冤魂在索命,唯有烧符水、做法事可解。
位于西市角落的“季氏铁匠铺”旁,阿蛮的医庐早已人满为患。
“……阿蛮姐,这药……还是退不下热来。”
一个小徒弟满头大汗地跑出来,手里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渣,脸上写满了焦急与无助。
阿蛮正在给一个高烧惊厥的孩子施针。她那双曾经拿过剑、划过船的手,如今稳如磐石。银针刺入穴位,孩子的抽搐稍稍缓解,但那滚烫的体温却像是一个顽固的恶魔,死死地缠绕着这具幼小的躯体。
阿蛮抬起头,擦了一把额头的汗水。岁月让她褪去了少女的青涩,眼角多了几道细纹,但那双眸子里的悲悯却愈发深沉。
“……这不是普通的‘伤寒’。”
阿蛮的声音有些沙哑。
“……这是‘疫’。”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排成长龙的求医队伍,心中涌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墨家的医术擅长外伤、正骨与解毒,但面对这种从人体内部爆发的、如同烈火燎原般的瘟疫,她所掌握的知识显得如此苍白。
“……如果……如果‘她’在就好了。”
阿蛮下意识地呢喃道。
她口中的“她”,是那个曾经在云梦泽畔,用一株草药救活了必死之人的女子;是那个身负道家真传,对万物药性了如指掌的女子。
素心。
……
铁匠铺里,炉火依旧。
季风放下了手中的铁锤。他听到了隔壁医庐里的叹息。
这几年,他虽然归于凡尘,做一个修修补补的铁匠,但他的心从未真正迟钝。他知道阿蛮遇到了难题,也知道这场瘟疫若不遏制,这刚刚有了起色的“人间烟火”,恐怕又要被一场灾难所吞噬。
“……师兄。”
小五走过来,递给季风一块湿布。
“……坊间都在传,说这是当年始皇帝死在骊山,地宫里的毒气泄露出来了。还有人说……是有‘方士’在炼什么‘邪丹’,遭了天谴,连累了百姓。”
季风擦了擦手,眼神平静。
“……流言止于智者。”
“……但‘病’,不会止于流言。”
他走到后院,看着那棵他在几年前亲手种下的梨树。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仿佛在诉说着某种未了的缘分。
“……‘毒’与‘药’,本就是同源。”
季风低声自语。
“……这世间,没有解不开的‘锁’,自然……也没有治不好的‘病’。只是我们,还没找到那把‘钥匙’。”
……
【带着“锁”的死者】
深夜。
宵禁的鼓声早已敲过,长安城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巡夜武侯的梆子声,偶尔在空旷的街道上回响。
“季氏铁匠铺”的大门紧闭。
突然。
“啪嗒。”
一声极其轻微的声响,像是某种重物撞击在门板上的声音。如果不是听觉极其敏锐的人,绝对会将其忽略为风声或者野猫的抓挠。
但季风正在里屋刻竹简的手,猛地停住了。
那不是风。
那是……一种特殊的节奏。
“三长,两短。”
这是当年墨家与道家隐士之间,约定的一种极其隐秘的求救信号!
“……小五,灯灭。”
季风低喝一声。
小五反应极快,瞬间吹灭了油灯。整个铺子陷入了一片黑暗。
季风悄无声息地摸到门边,透过特制的窥孔向外望去。
门外,躺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一身破烂的道袍,背上背着一个被油布紧紧包裹的长条状物体。他趴在台阶上,一只手还保持着叩门的姿势,但身体已经一动不动了。
鲜血,正顺着门缝,缓缓地流进来。
“……开门。”
季风打开门栓,迅速将那人拖了进来,然后重新关门、上锁,一气呵成。
“……阿蛮!救人!”
阿蛮提着药箱冲了出来,借着微弱的月光,她迅速检查了那人的伤势。
“……没救了。”
阿蛮的手指在那人的颈动脉上停了一瞬,便遗憾地摇了摇头。
“……心脉尽断。他是凭着最后一口气,硬撑到这里的。”
季风蹲下身,仔细端详着这个死者。
这是一个年过五旬的老道士,面容枯槁,显然长期营养不良。但他的双手却保养得极好,指尖有着淡淡的药物熏染的痕迹——这是一个常年炼丹制药的人。
在死者的怀里,季风摸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
那是一个青铜圆筒。
圆筒的表面,刻满了密密麻麻的云纹与星象图,而在圆筒的两端,各有一个由九层同心圆组成的精密转盘。
“……这是……”
小五凑过来看了一眼,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九转连环锁’?!”
这是墨家机关术中,最难破解的一种“锁”。错一步,内部的强酸就会瞬间喷涌而出,将里面的东西销毁殆尽。
更让季风震惊的是,在这个青铜圆筒的底部,刻着一个小小的、几乎磨损殆尽的标记。
那是一朵……
……莲花。
并不像是普通的莲花,而是一种由只有墨家弟子才懂的几何线条,所构成的“抽象莲花”。
那是素心的标记。
是当年她在机关城时,季风亲手为她设计的,独属于她的“印记”。
“……素心……”
季风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以为他已经放下了。他以为那个名字已经随着地宫的崩塌,永远地封存在了记忆的最深处。
但这朵莲花,却如同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心中那扇尘封已久的门。
“……这个道士,是谁?”阿蛮惊讶地问道,“他为什么会有素心姐姐的标记?”
季风没有回答。
他小心翼翼地解下死者背上的那个长条状包裹。
打开油布。
里面是一把断了一半的拂尘,以及……几株已经干枯的、极其罕见的草药。
“……这是‘七叶一枝花’,这是‘鬼针草’……”阿蛮一眼就认出了这些药材,“……这些都是解毒退热的圣药!而且……只生长在南方的深山里,比如……巫山。”
巫山。
季风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了那个清冷的竹庐,以及那个名叫“清玄”的女道士。
难道……
“……师兄,这锁里,装的会是什么?”小五盯着那个青铜圆筒,眼中闪烁着好奇与紧张。
季风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波澜。
他将圆筒放在桌上。
“……不管是什么。”
“……这人拼死把它送到这里,说明里面的东西,比他的命还重要。”
“……而且……”
季风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他是被人追杀至此的。你看他背后的伤口。”
死者的背部,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伤口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紫黑色,显然兵器上淬了剧毒。
“……这种刀口,这种毒……”季风眯起了眼睛,“……不是官府的手段。倒像是……那些游走在阴暗角落里的‘方士’杀手。”
“……方士?”小五不解,“始皇帝死后,方士不是早就绝迹了吗?”
“……贪婪不死,方士不绝。”
季风冷冷地说道。
“……只要还有人想求长生,想求富贵,这种人就永远不会消失。”
他伸出手,握住了那个青铜圆筒。
“……小五,点灯。”
“……我要开锁。”
……
【 跨越时空的对话】
昏黄的油灯下。
季风的神情专注得如同当年在机关城修复核心齿轮。
这“九转连环锁”,是墨家机关术的巅峰之作,也是他和素心当年共同探讨过的一种理论模型——将道家的“九宫八卦”与墨家的“数理逻辑”结合在一起。
这世上,除了他,恐怕再无第二人能解开。
“……坎一,离九。”
“……震三,兑七。”
季风的手指,轻轻转动着圆筒两端的转盘。
“卡哒、卡哒。”
细微的机括咬合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汗水顺着季风的额头滑落,但他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这不仅是开锁,更像是在与那个逝去的灵魂,进行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
“……这里的逻辑……是反的。”
季风的嘴角,突然勾起了一抹苦涩而温柔的微笑。
“……通常是‘顺势而为’,但在这里,她用的是……‘逆流而上’。”
“……就像当年,她明知必死,却依然选择了那条路一样。”
“卡——”
最后一声脆响。
青铜圆筒,缓缓地从中间裂开。
没有暗箭,没有毒气。
只有一卷薄如蝉翼的,用一种特殊的药水浸泡过的丝帛,静静地躺在里面。
季风颤抖着手,取出了那卷丝帛。
展开。
那熟悉的字迹,瞬间让他红了眼眶。
那是素心的字。
清秀,却透着一股坚韧。
但内容,却并不是什么遗书,也不是什么武功秘籍。
这是一卷……《丹经》。
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一卷《药典》。
卷首写着四个大字——《青囊秘卷》。
……
“……这是……”阿蛮凑过来,只看了一眼,便惊呼出声,“……这是那个‘疫病’的……药方?!”
季风迅速浏览着丝帛上的内容。
前面大半部分,记载的是各种草药的药性、配伍禁忌,以及特殊的炮制方法。其中的许多理论,竟然与墨家的“格物”之理不谋而合,甚至……隐隐触及到了后世“化学”与“微生物”的边缘!
而在丝帛的最后,赫然写着一副名为“清瘟败毒散”的方子。
其主药,正是那死者带来的“七叶一枝花”与“鬼针草”,再辅以石膏、知母等寒凉之物,以一种极其特殊的“提炼”之法(类似蒸馏萃取),制成丹丸。
在方子的末尾,有一行小字:
“……此方,乃吾与师姐清玄,遍尝百草,历经数载所得。专治‘热毒攻心、血热妄行’之疫。愿此方能传于世人,少一分病痛,多一分安宁。……唯憾,未能与君(指季风)共研此道,乃生平之憾。”
“……素心……”
季风紧紧地攥着那卷丝帛,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原来,在她离开后的那些岁月里,在那漫长的等待与分离中,她从未停止过对“道”的探索,也从未停止过对这个世界的“爱”。
她没有去追求虚无缥缈的长生。
她把她的“道”,化作了这实实在在的、救人活命的“药”。
这就是她的传承。
这就是她留给这人间的,最后的礼物。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