涤尘轩的晨雾总比别处更缠绵,像被茶水浸软的棉絮,黏在窗棂上不肯散去。茶心执壶的手悬在炉上,银白的壶嘴正坠下串细密的水汽。可当阳光终于穿透雾霭,落在她指尖时,那素手竟透出一种玉石般的苍白,隐约能看见皮肤下淡青的脉络——比昨日更分明了些。
“师父,水沸了。”青萝捧着茶盏的手在发抖,青瓷碗沿撞出细碎的轻响。她不敢直勾勾地看,可眼角的余光总黏在茶心那过分苍白、几乎不见血色的手上。
茶心轻轻“嗯”了一声,手腕翻转间将沸水注入公道杯。茶汤腾起的白雾突然反常地凝而不散,竟化作一缕青线,直直飘向院门外。青萝正诧异,就听见院外传来木屐叩击青石板的声响,不疾不徐,每一声都像敲在晨雾的脉搏上。
“阿弥陀佛。”苍老的佛号伴着竹帘轻晃声传入。慧觉禅师披着洗得发白的僧袍站在檐下,僧袍下摆还沾着山间的晨露与松针。他手中捻着一串菩提子念珠,每颗珠子都被盘得温润如玉。
青萝忙要见礼,却被慧觉抬手止住。老禅师的目光掠过茶心苍白的指尖,没有丝毫惊讶,只缓缓走到院中那棵老茶树下,将随身携带的蒲团往地上一放,盘膝而坐。“茶施主,贫衲叨扰一日,借贵地诵一卷经。”
茶心搁下茶壶,走到廊下。阳光照着她的手腕,在地面投下一圈朦胧的光晕。“禅师是为我而来?”
慧觉闭目捻珠,唇瓣轻启:“非为施主,为天地间一段未散的茶香。”话音刚落,第一声梵唱便飘了出来。那声音不高,却像带着穿透力,将院中的晨雾震得微微动荡。连老茶树上的露珠都跟着轻轻震颤,坠落在蒲团边,溅起细小的水花。
青萝躲在廊柱后,看着慧觉的僧袍在风里轻轻摆动。梵唱声如同山涧清泉,顺着涤尘轩的檐角漫开。她忽然发现,茶心师父那苍白的手腕,竟在梵唱声中泛起一丝淡淡的血色,原本微蹙的眉头也舒展了些许。
“这是……”青萝捂住嘴,不敢出声。她想起师父说过,佛门诵经有安神静气之效,能抚平心神躁动,定气归元。
梵唱声渐渐拔高,从《金刚经》到《心经》。阳光越升越高,晨雾渐渐散去,涤尘轩外却悄悄聚起了人影。有前日参加茶会的凡人,有附近山头的乡民,甚至还有几个穿着儒门服饰的书生,都远远站着,不敢喧哗。他们听不懂梵文经义,却能感受到那股宁和的气息,像冬日里的暖阳,落在身上格外舒泰。
茶心坐在廊下的竹椅上,看着院中诵经的慧觉。老禅师的额角渐渐渗出细汗,念珠转动的速度越来越慢,面色也不复先前红润。可他的梵唱始终平稳,没有一丝颤抖。“禅师何苦?”茶心轻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怅惘,“心力耗竭,本是定数,强求不得。”
慧觉睁开眼,目光澄澈如古井:“施主可知‘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你之存在,非在形骸,而在三界众生心中那盏未凉的清茶。贫衲诵经,非为逆天,只为让这茶香散得慢些,让该来的人,来得及道一声谢。”
话音刚落,院门外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文正先生身着藏青色儒衫,领着十几个儒门弟子站在门口,每人手中都捧着一块青石构件。为首的弟子抱着一块半人高的碑石,石材是罕见的“云纹玉”,在阳光下泛着细腻的光泽,却未刻一字一画。
“文正先生?”青萝惊讶地挑眉。儒门素来重礼法,立碑刻传更是大事,需经宗主核定、史官记载,从未有过这般仓促立碑的情况。
文正先生对着茶心拱手一礼,目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眼中闪过一丝痛惜,随即恢复平静:“茶施主涤心净尘,功德广被。儒门弟子商议再三,决定立此碑以记雅望。”他挥了挥手,两个弟子上前,在老茶树旁的空地上挖开深坑,动作娴熟利落,显然是早有准备。
“可这碑……无字?”青萝忍不住问。
文正先生抚须而笑,声音洪亮如钟:“青萝小友可知‘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茶施主的功德,不在文字,而在人心。前日涤尘茶会,一杯清茶解百怨,那哭着忏悔的盗匪,那豁然开朗的书生,都是这碑上的铭文。”他转头看向茶心,眼中满是敬佩,“所谓‘功德在心,不假文字’,此碑名为‘无字功德碑’,当立于此,与涤尘轩共存。”
茶心看着弟子们将碑石稳稳放入坑中。云纹玉碑在阳光下折射出柔和的光晕,与她周身宁和的气质隐隐呼应。她忽然想起玄鉴曾说过的话:“佛儒道三教,看似各司其道,其理却皆归于一——修身养性,心系苍生。”
变故突生。当最后一抔土填在碑基旁时,那无字碑突然微微震动起来,碑身表面浮现出细密的裂纹。文正先生脸色一变,快步上前按住碑身,可他一触之下便被一股无形的气劲推开,踉跄着后退两步,气息为之一滞。
“先生!”弟子们惊呼着上前搀扶。
慧觉的梵唱骤然加快,菩提子念珠转动得急促起来。老茶树上的叶片纷纷飘落,围绕着无字碑旋转。“是此地气机与碑石未能圆融!”慧觉沉声道,“此碑需与此地心神相合,方能稳固。”
青萝脸色惨白,抓住茶心的衣袖:“师父,您不能再耗费心神了!”
茶心却轻轻挣开她的手,走到无字碑前。阳光照在她身上,映得她身形有些单薄。她抬起手,轻轻抚上碑身的裂纹。冰凉的石材传来清晰的触感,那些裂纹竟在她的触碰下渐渐收拢。“文正先生说得对,功德不在文字,在人心。”茶心轻声说,凝神静气,将一股平和的心念注入碑中,“此碑护我涤尘轩清誉,我便以一份心意回护于它,也算因果相循。”
“师父!”青萝的哭声哽在喉咙里。她看见茶心的身形晃了晃,脸色更加苍白,而那无字碑上的裂纹则彻底消失,碑身表面浮现出一层温润的光泽,与院中的梵唱声交织在一起,将整个涤尘轩笼罩在一片祥和之中。
慧觉的梵唱渐渐放缓,最后一声佛号落下时,老茶树上的叶片停止了飘落。文正先生看着茶心那虚弱的身影,躬身一礼,神色庄重:“茶施主高义,文正佩服。”
茶心微微颔首,转身回到廊下时,脚步有些虚浮。青萝连忙上前扶住她,发现师父的手冰凉。“师父,你怎么样?”
“无妨。”茶心笑了笑,笑容显得有些疲惫,“只是耗了些神,歇息便好。”她看向院中的慧觉,老禅师正盘膝调息,面色微白,显然刚才也损耗了不少精神。“禅师,多谢。”
慧觉睁开眼,摇了摇头:“施主不必谢我。贫衲此次前来,除了诵经,还有一事相告。”他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递给茶心,“这是贫衲抄录的《养气安神篇》,或许能助施主固本培元,平心静气。只是此法需持心守正,方能见效。”
茶心接过锦囊,入手温热。她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卷泛黄的纸页,首页写着“心若无尘,气韵自安”八个篆字。“禅师这份心意,茶心记下了。”
此时日已过午,院外的人影渐渐散去,却有不少人悄悄留下了礼物——山民送来的野果,乡人放下的草药,甚至还有书生留下的诗集。文正先生领着弟子告辞,临走前道:“施主若有需,可遣人往儒门传信,儒门弟子,愿尽绵薄。”
慧觉也起身告辞,走前对青萝道:“小友,‘守得云开见月明’,茶施主的福缘,或许还在后面。那无字碑,不止是功德碑,更是‘正气碑’,若有宵小之辈靠近,碑身自生感应。”
等人都走后,院中的老茶树突然落下一片新叶,正好落在茶心的茶盏里。茶汤泛起一圈涟漪,茶心看着杯中自己的倒影,忽然轻声道:“青萝,你看这碑,这茶,这院,多像一场梦啊。”
青萝握着师父的手,泪水落在茶盏里,漾开细小的波纹:“不是梦,师父。碑是真的,茶是真的,我也是真的。”她看着院中的无字碑,碑身的光泽内敛,露出温润的云纹玉色,在午后的阳光里静静矗立。
茶心笑了笑,抬手拂过青萝的头顶。她的指尖微凉,却带着真实的暖意。“是啊,不是梦。”她看向檐角的铜铃,那铜铃在风里轻轻晃动,发出清越的声响。
就在这时,无字碑突然微微一亮,碑身表面浮现出一行淡淡的水痕,像是晨露写就了一个“心”字。那字迹很快又消散在碑石上,茶心却觉得心口一暖,低头看去,原本苍白的手竟似乎恢复了一丝气力。
青萝也发现了这一幕,惊喜地喊道:“师父,你的手!”
茶心愣了愣,随即明白了什么。她看向那棵老茶树,又看向无字碑,眼中闪过一丝明悟。慧觉的诵经,文正的立碑,众人的感念,还有这涤尘轩的一草一木,都在无形中给予她力量。所谓“德不孤,必有邻”,或许她的道路,并非只有消沉这一途。
午后的阳光透过廊檐,落在茶心和青萝身上。院中的无字碑静静矗立,老茶树枝叶婆娑,远处传来几声鸟鸣,与檐角的铜铃声遥相呼应。茶心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茶汤清冽,带着一丝淡淡的回甘,像极了她初到涤尘轩时,泡的第一盏茶。
涤尘轩外,山风拂过林间,绿叶沙沙作响,仿佛也在为这片净土的安宁而轻声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