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剽窃之词，当众显形
荆楚文坛的春风，似乎一夜之间就染上了硝烟味。自岳阳楼诗会一鸣惊人后，李沛然那融合了太白豪气与楚地瑰奇的诗风，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层层扩散，不仅赢得了“小诗仙”的美誉，更引得荆楚之地无数文人墨客争相传抄、品评。他名下酒楼推出的“楚风诗笺”和“李白同款”楚菜，也因此声名大噪，日日客似云来。
然而，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日午后，李沛然正于自家酒楼雅间内，与许湘云对坐品茗，商讨“楚风雅集”的具体细节，仆从却送来了一封做工精致的请柬，以及一份抄录工整的诗稿。
“城西崔氏别业，‘品鉴诗会’？”李沛然展开请柬，眉梢微挑。
许湘云接过他递来的诗稿，只扫了几眼，秀眉便轻轻蹙起：“沛然，你看这崔明远的诗……‘醉卧洞庭揽明月，云梦泽畔骑鲸游’……这意象、这气韵，与你前日在岳阳楼所作那首《洞庭醉歌》，未免太过神似了。”
李沛然淡然一笑，端起茶杯轻呷一口，眼底却掠过一丝冷意：“不是神似，是形骸的模仿，灵魂的窃取。这位崔公子，看来是铁了心要走‘模仿李沛然’的路子了。”
诗稿上，崔明远数首新作，无不刻意堆砌着李沛然近来惯用的洞庭、云梦、骑鲸、巫山神女等楚地意象，甚至连李白诗风中那种跳脱不羁的句式也学了几分皮毛。只是，终究少了那份源自灵魂的真挚与历经沧桑的豪情，显得空洞而浮夸。
“此乃阳谋。”许湘云聪慧，立刻点明关键，“他广发请柬，将新作与你旧作并列，邀众人品鉴。你若不去，他便可以鼓吹你怯场，坐实他‘青出于蓝’之名；你若去了，无论点评与否，他都已借你之名，将自己的诗作与你捆绑，抬高了身价。”
李沛然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窗外是熙攘的江夏城街景，他的目光却似乎穿透了时空，看到了那个在历史上并不少见的、靠攀附与模仿上位的文人身影。“湘云所言极是。他既划下道来，我若不去，倒显得我李沛然怕了他这拙劣的模仿者。正好，‘楚风雅集’需扬名，便借他这‘品鉴诗会’，为我等正名开路。”
一个计划，在他心中悄然成型。这场诗会，不仅要破局，更要借此东风，将真正的“荆楚风骨”烧得更旺。
崔氏别业，灯火通明。
相较于岳阳楼的古朴大气，此处更显奢华精巧，亭台楼阁间点缀着名贵花木，往来仆从衣着光鲜，处处彰显着主人家的富贵。崔明远一身锦袍，意气风发地周旋于一众受邀前来的文人名士之间，言谈间，不时引述自己“新作”中的佳句，引来阵阵或真或假的恭维。
当李沛然与许湘云联袂而至时，场中瞬间静默了片刻，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过来，有好奇，有审视，亦有等着看好戏的玩味。
崔明远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色，快步迎上，拱手笑道：“李兄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小弟近日偶得几句歪诗，心中忐忑，特请诸位方家品评指正，尤其盼李兄能不吝赐教。” 话语看似谦逊，实则将李沛然直接推到了“评判者”的位置上，暗藏机锋。
李沛然从容还礼，笑容温和：“崔兄客气了。诗词之道，贵在抒写真性情，何来歪正之分？李某亦是学习者，共同探讨便是。”
他态度不卑不亢，与许湘云落座，静观其变。
诗会按流程进行，丝竹悦耳，酒馔精美。几位与崔家交好的文人率先发言，对崔明远的新作不吝赞美之词，什么“深得楚韵三昧”、“颇有太白遗风”、“与李公子之作堪称双璧”之类的话语，不绝于耳。崔明远听得满面红光，志得意满。
期间，他不时看向李沛然，似乎期待着他能有所反应。然而李沛然只是静静听着，偶尔与身旁的许湘云低声交谈几句，神色平静无波，仿佛那些赞誉或暗讽都与他无关。
这种沉默，在崔明远及其拥趸看来，更像是一种无奈的退让。场中渐渐响起一些窃窃私语。
“看来李公子也是徒有虚名，被崔公子比下去了，竟不敢点评。”
“或许是真有几分本事，但终究底蕴不足，见了这阵仗，怯场了？”
“我看呐，是江郎才尽喽……”
许湘云在桌下轻轻握了握李沛然的手，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李沛然回以安抚的微笑，低声道：“火候未到，且让他再得意片刻。”
就在气氛逐渐偏向崔明远，几乎要成为他个人的颂扬会时，一位一直沉默不语、须发皆白的老者忽然开口，他乃是江夏本地一位颇有清名的退隐学士，姓陈。
陈老先生抚须沉吟道：“明远贤侄这几首诗，气象确是开阔，意象也颇新奇。尤其这句‘欲效灵均披蕙带，九歌台上唤湘君’，志向可嘉。只是……老朽有一事不明，这‘九歌台’，典出何处？《楚辞》《山海经》乃至地方志乘，似乎皆未见载此名？”
这一问，如同冷水滴入滚油，场中瞬间一静。
崔明远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下意识地看向李沛然，却见对方正好整以暇地望过来，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早已等待多时。
“这……这……”崔明远支吾起来，他作诗只求堆砌华丽辞藻和看似高深的楚地典故，哪里做过什么严谨考据？“九歌台”一词，乃是他见李沛然诗中常用《九歌》元素，便想当然地杜撰而出，以为能增其古雅，却不料被眼尖的老学士当场揪住。
座中亦有博学之士，经此一提，也纷纷露出思索之色，继而摇头。
“是啊，确无‘九歌台’之说。”
“屈原《九歌》祀神，多在沅湘之间，或水畔山阿，并无特指之台。”
“崔公子，此典莫非是出自某部孤本秘藏？”有人半是好奇半是质疑地追问。
崔明远额头见汗，脸色由红转白，场面一时极为尴尬。
就在这时，李沛然缓缓起身，朗声道：“陈老先生慧眼如炬。‘九歌台’一词，确非古制。”他声音清越，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李沛然，你休要在此故弄玄虚！”崔明远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声喝道，“莫非你也不知？还是故意刁难？”
李沛然却不理他，面向众人，从容解释道：“《九歌》乃屈子所作组诗，描绘楚地巫风祭祀，场面瑰丽，神灵纷呈。其所涉地点，如湘水、沅澧、云梦，皆有其境，然并无固定之‘台’。崔兄此句，心意是好的，欲追慕先贤，但用典稍欠斟酌，易使后人误解，以为楚国真有一‘九歌台’古迹，反为不美。”
他语气平和，仿佛只是在探讨一个学术问题，但字字句句，都点在崔明远的痛处——学问不精，杜撰典故。
不等崔明远反驳，李沛然话锋一转，目光扫过全场，继续道：“其实，若欲表达对屈子《九歌》的追慕，何不化用其真正精髓？譬如，《湘夫人》中‘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此情此景，与吾辈文人思慕先贤何其相似？或如《少司命》‘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这人生况味，岂不更切胸臆？”
他信手拈来，皆是《楚辞》原句，并加以精当解读，与崔明远那生硬杜撰的“九歌台”高下立判。在场文人不少都读过《楚辞》，闻言皆露出恍然与钦佩之色。
崔明远面色已然铁青，指着李沛然，气得手指微微发抖：“你……你休要在此逞口舌之利！既如此，你便当场作一首真正贴合楚韵之诗来让大家品评！若作不出，便是你徒有其表，故意打压于我！”
这已是图穷匕见，近乎耍赖了。
李沛然等的就是他这句话。他微微一笑，目光掠过窗外朦胧的夜色，似乎看到了那奔流不息的江水，与江上那轮照耀了千古的明月。
“既然崔兄执意相邀，那李某便献丑了。”他深吸一口气，朗声吟道：
“故人已辞黄鹤去，余我江夏系孤舟。
烟波依旧吞云梦，星月轮转照楚丘。
岂学竖子雕虫技，敢效灵均佩兰幽。
长风破浪终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洲！”
满堂皆寂。短短八句，起承转合，一气呵成。开篇以“黄鹤”点明荆楚根基，承接以“云梦”、“楚丘”的苍茫景象，转而直斥“竖子雕虫技”（暗指崔明远之流的模仿抄袭），表明自身追慕屈原（灵均）高洁品格的志向，最后以李白“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的豪情收尾，既呼应了李白风格，又完美融入了荆楚风骨与个人气节！
尤其是“岂学竖子雕虫技，敢效灵均佩兰幽”一句，简直是当着所有人的面，给了崔明远一记响亮的耳光！将他那拙劣的模仿与自身的风骨，划清了泾渭分明的界限。
“好！好一个‘敢效灵均佩兰幽’！”陈老先生率先击节赞叹，看向李沛然的目光充满了激赏，“此诗，方是真正得了楚辞之神髓，兼具太白之豪迈！沛然小友，老夫佩服！”
“好诗！”
“这才是真正的荆楚风骨！”
“对比之下，高下立判啊……”
满堂彩声轰然响起，之前那些质疑与窃语，此刻尽数化为了赞誉与惊叹。许湘云望着场中那个光芒四射的身影，眼中满是骄傲与柔情。
崔明远僵立在原地，脸色由青转白，再由白转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身边的那些拥趸，也个个面色讪讪，不敢再发一言。李沛然这首即兴之作，不仅才华碾压，更在品格和气度上，将他彻底踩在了脚下。
李沛然环视全场，拱手谦逊道：“诸位谬赞了。诗词小道，不过抒怀言志。沛然不才，唯愿以手中之笔，书写我荆楚山河之壮丽，传承我先贤文脉之精神。些许跳梁小丑，徒增笑耳，何足道哉？”
他话语中的锋芒，直指面如死灰的崔明远。
然而，就在这场诗会以李沛然的绝对胜利告终，众人纷纷上前与他结交论诗之际，李沛然眼角余光却瞥见，在宴会厅的角落阴影里，一个一直未曾引人注意的青衣文士，正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那人的眼神，并非寻常文人的赞赏或嫉妒，而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带着审视与算计的冷光。
见李沛然目光扫来，那青衣文士并未避开，反而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随即悄然转身，消失在门外的黑暗之中。
李沛然心头微微一凛。此人……绝非寻常文人。崔明远今日之举，恐怕并非仅仅出于个人嫉妒那么简单。这荆楚文坛的水，似乎比想象中更深。
一场模仿者的闹剧看似落幕，但一股潜藏的暗流，已悄然涌动。那离去的青衣文士，究竟是何来历？他背后，又代表着哪一方的势力？
星火已燃，燎原之势将起，但前方的风，似乎也开始变得不那么简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