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时分,天光未明,霜雾如织。
昭阳殿外一片死寂,唯有檐角铜铃在冷风中轻响,仿佛低诉着某种无人能解的密语。
宫人推开殿门清扫积雪,却见庭院中央那座赤金步辇静静停驻,四角垂帘低垂,链环微颤,一如往日。
可走近细看,殿内空无一人,熏槽里香灰冰冷成堆,余烬早已熄灭多时。
贵妃不见了。
消息如惊雷炸裂,顺着宫道飞驰而出,直抵百里之外的皇陵祭坛。
那一刻,风雪正急。
萧玦立于列祖列宗灵位之前,手握玉圭,正要行三跪九叩大礼。
密探跪地呈报,声音颤抖:“启禀陛下……昭阳殿……气息断绝,监听铜器……再无声息!”
他身形一滞。
玉圭从指间滑落,砸在青石地上,碎成两截。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很轻,几乎被风雪吞没。
密探伏地不敢抬头:“贵妃……踪迹全无,步辇空置,香炉冷灰……恐有不测!”
刹那间,天地失声。
萧玦猛地抬头,眼底翻涌起滔天怒意,似有烈火焚心,又似寒冰刺骨。
他未言语,只抬手一挥——刀光闪过,两名传信内侍脖颈喷血,扑倒在地,至死都不知自己因何而死。
“封锁九门!”他嘶吼出声,声震长空,“掘地三尺,也要把她找回来!违令者,诛九族!”
话音未落,他已翻身上马,玄袍猎猎,踏碎满地霜月。
三千铁甲调转方向,蹄声如雷,滚滚回宫。
昭阳殿前,宫人跪伏两侧,瑟瑟发抖。
他一脚踹开殿门,木屑纷飞,寒风卷雪涌入,烛火尽灭。
他冲至铜壶前,一把抓起贴耳倾听——
死寂。
没有心跳,没有呼吸,没有梦呓,什么都没有。
那曾夜夜萦绕在他耳边、轻柔如春水拂岸的声息,彻底消失了。
他猛然举起铜壶,狠狠砸向地面。
青铜碎裂,机括崩散,碎片划破掌心,鲜血顺着手腕流淌而下,他却浑然不觉。
“她是不是死了?!”他转向安太医,双眼赤红如噬人猛兽。
安太医跪爬上前,颤抖着检查步辇扶手残留的粉末,凑近鼻端一嗅,脸色骤变:“这……这是‘冰蚕散’!陛下……贵妃她……可能不是亡故,而是自行闭脉藏息,模拟假死之状,以避侦听!”
“你说她骗我?”萧玦一步逼近,一把掐住老医官喉咙,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喉骨,“她连呼吸都肯演,连心跳都能造假,却不愿当面告诉我一声?不愿让我知道她要去哪里?!”
安太医双目凸出,几欲窒息,只能艰难点头。
萧玦松手,任其瘫倒在地。
他环视四周,目光如刀扫过每一个角落,最终落在黄烟萝身上。
女子早已吓软,跪地痛哭。
“查。”他冷冷下令,“凡与虞家有关之人,一个不留。沉砚——押上来!”
不过片刻,沉砚被五花大绑拖入殿中,脸上已有鞭痕。
萧玦亲自执鞭,一记重抽落在他背上,皮开肉绽。
“说!是不是你带她走的?她去了哪里?!”
沉砚咬牙不语。
第二鞭落下,鲜血飞溅。
“我……不知贵妃去向……”他喘息着,“我只是……送了一张图……并未护送……更不知她服药假死……”
“你还敢狡辩!”萧玦怒极反笑,第三鞭高高扬起,“你以为朕会信?她若无外援,如何避开九重守卫?如何识得宫外秘道?!”
就在此时,青鸾匆匆奔入,手中紧握一封密函,神色凝重:“陛下,监察御史府急报——昨夜子时,收到匿名供词一封,附证人口述笔录,言及猎场射驾旧案……另有线索指向前太子幕僚魏长林残党,疑其借腊祭作乱,意图逼宫!”
萧玦动作一顿,缓缓放下鞭子。
他接过密函,展开一看,瞳孔骤缩。
供词清晰记载:飞羽校尉亲述,那一夜并非误射,而是沉砚奉他人之命,于暗处下令狙杀皇帝;虞妩华察觉箭势异常,奋身扑救,才使龙体无恙。
所谓“救驾不成反遭贬”,实为权谋构陷!
他缓缓抬头,目光如刃刺向跪地的沉砚。
而此刻,千里之外的废弃矿坑深处,火光幽微。
虞妩华盘膝而坐,指尖银针轻颤,稳稳刺入飞羽校尉太阳穴旁数处隐穴。
一缕淡紫色烟雾自炉中升起,是“忆魂草”正在燃烧,香气缭绕,唤醒尘封记忆。
男子忽然剧烈抽搐,双眼翻白,继而缓缓睁开,嗓音沙哑如锈铁摩擦:
“那晚……不是误射……是沉砚下的令……目标是皇上……箭矢淬了毒……贵妃……扑过来的时候……血溅到了我脸上……她说……‘别让陛下知道我懂武功’……”
虞妩华眸光微闪,不动声色将供词录于绢帛之上。
青鸾接过密信,低声问:“送去御史府,可还附言?”
虞妩华垂眸,提笔写下一句——
“腊祭之夜,谁最不愿陛下归来?”
笔锋凌厉,如刀刻骨。
她将信封好,目送青鸾隐入黑暗。
而后,她起身走向角落一面残破铜镜,轻轻拂去灰尘。
镜中映出一张容颜——眉眼含春,唇若点朱,看似天真烂漫,实则心藏万壑。
她望着自己,忽然低笑一声。
“哥哥,这一次……我不再等你来找我了。”
风穿洞穴,吹动她鬓边一缕黑发,也悄然卷起角落书册中一片干枯柳叶,轻轻翻了个面——
背面无人看见,唯有一行极细小字,以血写就,墨迹早已沉入纤维深处:
“哥哥,这次换我来找你。”萧玦站在昭阳殿中央,手中那片干枯柳叶仿佛重逾千钧。
火光摇曳,映得他指节泛白,青筋暴起,可指尖却微微颤抖,像是握不住一段早已湮灭的旧梦。
那行血字细若游丝,却如利刃剖开岁月尘封——“哥哥,这次换我来找你。”
他瞳孔剧烈收缩,脑海中骤然炸开一幅被深埋多年的画面:东宫大火那夜,烈焰焚天,宫人哭嚎四起。
他在浓烟中跌撞奔逃,忽有一只小手猛地拽住他的衣袖,声音稚嫩却急切:“快走!他们要杀你!”
那时他还未及看清她的脸,便被赶来的侍卫强行拖走。
而那孩子,穿着虞府庶女才有的素青裙,发间别着一枚褪色的柳叶簪……
原来,是她。
不是后来入宫时初见,不是册封礼上含笑俯首,而是更早,在命运尚未扭曲之前,她就曾拼死救过他一命。
而他呢?
登基之后,疑其家族权倾,忌其父手握北军,将虞家一步步逼入绝境;又因白月光一句谗言,亲手赐她冷宫鸩酒,眼睁睁看她咽下最后一口气。
他以为她是棋子,是制衡前朝的筹码,是必须驯服的贵妃。
可此刻,这枚“棋子”留下的信物,却像一把反插进他心口的刀。
他踉跄后退,脊背抵上冰冷墙壁,缓缓滑坐于地。
龙袍沾尘,帝王失仪。
他望着空荡的步辇,喃喃出声,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清:
“我到底……是不是在囚禁她?还是……一直在丢下她?”
风穿殿户,吹动残香碎屑,也吹不散他心头翻涌的震恸。
他忽然明白,她从未逃离——她只是收回了等待。
那些痴傻娇憨的笑容,是伪装;那一次次柔弱无助的求饶,是引诱;就连这场“失踪”,也不过是一张巨网的收束之始。
而他,正一步步踏入其中。
与此同时,京郊驿站外雪尘飞扬。
虞妩华立于檐下,一身贵妃朝服已整,金线绣凤在晨光中熠熠生辉,宛如涅盘重生。
她不再披散长发,不再轻摇团扇装懵懂,眉宇间流转的是久违的锋芒与决意。
远处马蹄声疾,一人单骑破雪而来,铠甲染血,面容憔悴——正是沉砚。
他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声音沙哑如裂帛:“矿坑已被炸塌,兄弟们……全死了。”顿了顿,他抬头,眼中燃着恨火,“你说魏长林放火烧东宫……我找到了当年幸存的老宦官。他说,真正下令纵火的,是先帝身边掌印太监——而那人,一直活在当今陛下的眼皮底下。”
虞妩华静默片刻,目光越过他,投向远处巍峨宫阙。
琉璃瓦顶覆雪如银,乾元殿高耸入云,仿佛不可撼动的铁壁江山。
可她知道,再坚固的宫殿,也经不起真相的地火奔涌。
她唇角微扬,笑意清冷如霜:“好。”
一字落下,似惊雷蓄势。
“那我们就一起把天,再掀一次。”
话音未落,远方宫道尽头,忽有钟声悠扬响起。
紧接着,九重宫门次第洞开,万千宫灯同时点燃,金碧辉煌照亮雪夜长空,如同迎接一位归来的神明。
她抬眸望去,唇边笑意渐深。
他知道她在哪儿了。
他也终于,开始怕失去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