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雨总带着一股子化不开的闷劲儿，像块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压在城市上空。雨丝砸在“砚秋堂”门前的青石板上，溅起的水花顺着石缝漫开，又被风卷着，沾湿了门楣上那块褪色的黑檀木匾。匾上“砚秋堂”三个楷书字是太爷爷苏明山亲手写的，笔锋遒劲如松，如今却被雨水浸得发暗，墨色晕开的边缘，像极了苏砚秋此刻混沌的心情。
工作室里飘着松节油与玉石粉混合的气味，清苦中带着一丝冷硬的质感。苏砚秋坐在靠窗的红木修复台前，指尖捏着一把银质镊子悬在半空，半天没敢落下。台面上铺着一层雪白的羊绒软布，布中央静静躺着半块翡翠残件——那是清代从一品武官佩戴的翡翠翎管顶端，碧色玉料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色，却在靠近赤金扣的位置，斜斜裂着一道半寸长的缝，裂痕边缘还沾着些未清理干净的玉粉，像道没愈合的伤口。
这道伤口，是她上周亲手划下的。
“苏师傅，李老板又来电话了。”学徒小周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他捧着手机站在门帘外，没敢进来——这三天，苏砚秋没说过几句话，工作室里的空气都像结了冰，连窗外的雨声都显得格外刺耳。“李老板问…翎管能不能赶在月底的收藏展前修好，他那边已经跟主办方报了展品信息了。”
苏砚秋深吸一口气，胸腔里泛起一阵闷疼。她放下镊子，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修复台边缘的木纹，那里被几代修复师的手掌磨得光滑如玉。“你跟他说，还在调整细节，让他再等等。”她的声音有些发哑，像被松节油呛过似的。
这是她第三次这么答复李老板了。
李老板是圈内有名的清代官服收藏家，上个月花了近百万拍下这支翡翠翎管，特意送到砚秋堂修复，只因为“老苏家三代修文物，靠谱”。太爷爷修复过故宫的珐琅器，爷爷苏振海更是凭着一双巧手，让多少碎成几片的宋瓷、断了柄的古玉重获新生，“砚秋堂”的招牌，是祖孙三代用几十年心血撑起来的。可到了她这里，却连一支翎管都修不好。
上周抛光时，她握着金刚砂磨头的手突然抖了一下——许是连续熬了两个通宵赶进度，又或许是李老板那句“这可是从一品的翎管，全品相的没几件了”太沉，磨头硬生生蹭到了翎管顶端，清脆的“咔嗒”声响起时，她浑身的血都凉了。
“知道了。”小周应了声，转身要走，又忍不住回头补了句，“苏师傅，要不…我帮您把玉粉先清理了？您都盯着这残件看一上午了。”
苏砚秋摇摇头，目光重新落回翡翠上。阳光透过雨雾照进来，在碧色玉料上折射出细碎的光，裂痕却像道阴影，把那些光都吞了进去。她想起爷爷上周住院前，还坐在这张修复台前，枯瘦的手指摸着一块明代和田玉佩，慢悠悠跟她说：“砚秋啊，咱修文物，修的不是‘完美’，是‘尊重’。玉有玉的性子，瓷有瓷的脾气，你得先懂它，才敢动手。要是心里慌了，手就准不了。”
那时候她还点头应着，现在才明白，爷爷说的“心里慌”，是这种连呼吸都怕碰碎什么的恐惧。自从三年前从爷爷手里接过砚秋堂的钥匙，她就像走在一根绷紧的弦上，怕出错，怕砸了招牌，怕对不起“苏家修复师”这五个字。可越怕，错得越狠。
手机突然在口袋里震动起来，尖锐的铃声刺破了工作室的安静。苏砚秋摸出手机，屏幕上“市第一医院”五个字让她的指尖瞬间冰凉——爷爷住院这半个月，医院的电话她接一次怕一次。
“请问是苏砚秋女士吗？”电话那头是护士急促的声音，背景里能听到心电监护仪的“滴滴”声，“您爷爷苏振海的血压突然升高到180，现在在抢救室，您赶紧来一趟吧！他刚才还一直在念叨‘翎管…要完整…’”
“我马上到！”苏砚秋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一道刺耳的声响。她抓起搭在椅背上的米白色风衣，没顾上关工作室的门，甚至没拿伞，就冲进了雨里。
雨比刚才更大了，豆大的雨点砸在脸上，冰凉的触感让她混沌的脑子稍微清醒了些。她沿着胡同快步往前走，雨水顺着头发流进衣领，浑身很快就湿透了，风衣贴在背上，重得像块铅。爷爷这半年身体一直不好，上个月查出冠心病后，就把工作室的事彻底交还给了她，可就算躺在病床上，也总惦记着那些待修复的文物。上周她去医院，爷爷还拉着她的手，指着手机里翎管的照片说：“这翡翠水头足，赤金扣是乾隆造办处的工艺，修复时别贪快，金扣和玉料衔接的地方要特别小心…”
可她还是搞砸了。
苏砚秋越想越慌，脚步也乱了。路过熟悉的胡同口时，她没看清路，脚下一滑，踉跄着撞进了一条陌生的巷子。巷子很窄，两侧是斑驳的灰砖墙，墙头上爬着些枯黄的爬山虎，被雨水冲刷后，倒显出几分鲜绿。巷子深处挂着一块老旧的木牌，上面刻着“拾遗斋”三个字，木牌下悬着一盏红灯笼，灯笼在风里轻轻摇晃，暖黄的光透过雨帘洒出来，像一团温柔的火，在灰蒙蒙的雨雾里格外显眼。
她停下脚步，盯着那盏灯笼看了好一会儿。从小到大，她在这附近住了二十多年，这条巷子她却从没见过——胡同口的老槐树、拐角的修车铺，都是她熟悉的模样，可这条巷子就像突然冒出来的，安静得只剩下雨声和灯笼晃动的“吱呀”声。
雨还在下，身上的风衣已经湿透，冷意顺着皮肤往骨头里钻。苏砚秋犹豫了一下，还是迈开步子，朝着那盏灯笼走了过去。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走进这条陌生的巷子，或许是那团暖光太诱人，或许是心里的慌乱需要一个地方暂时安放。
推开拾遗斋木门的瞬间，一股淡淡的檀香混着雨水的湿气扑面而来，清冽中带着一丝温润的暖意，竟意外地让人安心。店里很暗，只有柜台后亮着一盏小小的暖光台灯，昏黄的光线笼罩着一个穿素色棉麻长衫的男人。他坐在一张梨花木椅上，手里拿着一块白色的麂皮软布，正细细擦拭着什么，动作慢得像在与时间对话。
男人的黑发用一根素色布条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左手腕上戴着一串老紫檀佛珠，每颗珠子都被盘得油亮，泛着深褐色的光泽。他的侧脸轮廓清隽，鼻梁高挺，嘴唇薄而直，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没有波澜，却仿佛能映出人心底的影子。
“请问…能避会儿雨吗？”苏砚秋的声音有些局促，雨水顺着发梢滴下来，打在青石板地面上，晕开一个个小小的水痕。她下意识地拢了拢湿透的风衣，感觉自己像个狼狈的闯入者。
男人抬起头，目光落在她身上，没有说话，只是朝着角落里的一把竹椅抬了抬下巴，声音低沉而温和：“请便。”
那声音像浸了温水的紫檀木，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落在耳朵里，竟让苏砚秋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些。她走到角落坐下，刚想从包里拿出纸巾擦脸上的雨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柜台前的东西吸引了——
男人手里擦拭的，竟是一支完整的翡翠翎管！
那翎管通体碧绿色，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色，顶部嵌着一圈赤金扣，金扣边缘的缠枝纹雕刻得精细入微，制式、材质，甚至玉料上那几道极淡的水纹，都和她弄坏的那支一模一样！
苏砚秋猛地站起来，脚步不受控制地走到柜台前，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这…这支翎管…”她伸出手，指尖几乎要碰到柜台的玻璃，却又在半空停住——她怕这又是一场幻觉，怕自己连看一眼完整的翎管都不配。
男人停下擦拭的动作，将翎管放在一个铺着墨绿色绒布的托盘里，轻轻推向她面前。“你认识它？”他看着她，眼神里没有惊讶，只有一种了然的平静。
苏砚秋的指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翎管的表面，冰凉的玉料触感顺着指尖传来，带着玉石特有的温润。就在指尖与翡翠接触的瞬间，她突然一阵眩晕，眼前的景象瞬间变了——
她仿佛站在一片漫天飞雪的城楼上，寒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周围是穿着清代盔甲的士兵，甲胄上落满了雪，像一个个雪人。城楼下传来叛军的呐喊声，火光染红了半边天。一个身材高大的武官站在城楼中央，他穿着从一品的麒麟补服，腰间佩着弯刀，手里正攥着一支和眼前一模一样的翡翠翎管。
武官将翎管塞进身边副将的手里，声音沉得像城楼下的冻冰：“守住这伊犁城，比戴这翎子重要。粮草还能撑三天，援军一到，咱们就能反击。要是守不住…这翎管，你就融了，给兄弟们换点粮食，别留给叛军。”
副将攥着翎管，眼眶通红：“将军！这是您的翎管，是朝廷的赏赐…”
“什么赏赐，不过是块石头。”武官笑了笑，转身望向城下的火光，“能让兄弟们活着，比什么都强。”
画面像被风吹散的雪片，瞬间消失了。苏砚秋踉跄着后退一步，扶住柜台才站稳，心跳得飞快，胸口一阵起伏。她看着托盘里的翡翠翎管，碧色的玉料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刚才的幻境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眼前，连武官说话时呵出的白气，都还在她眼前晃。
男人看着她苍白的脸色，缓缓开口：“看来，你和它有缘。”
雨还在巷子里下着，雨点打在窗户上，发出“沙沙”的声响。灯笼的光透过窗户，映在翡翠翎管上，在绒布上投下淡淡的影子。苏砚秋盯着那支翎管，突然意识到：或许，她今天冲进这场雨里，找的从来不是修复翎管的方法，而是修复自己那颗被“完美”困住、早已慌了神的心。
她的指尖再次落在翡翠上，这一次，没有眩晕，只有玉石的冰凉与温润，顺着指尖，慢慢流进心里。